第四十一回 送仙踪蟾府惬新游 慰乡心麋台欣小住 话说林如海假期已满,要赴天曹,贾母再三留他,情不可却,只又能多住两日。这两日贾母仍留贾夫人在赤霞宫住下。凤姐、尤二姐请了一日,迎春、香菱、尤三姐又合请了一日。却因贾母那天游园听戏,微觉疲乏,只在正殿上设席。贾夫人还得抽空至元妃、警幻两处辞行,又要回到绛珠宫检点行李。她这一向住在娘家,才有家庭团聚之乐,热辣辣地就要分手,上恋老母,下抚弱女,顿觉感触百端。林如海却只与贾珠、宝玉等闲谈小饮,又训勉宝玉许多话。 到了起行那日,会真园中诸姐妹以及丫鬟们,都到贾母上房候送,大家依依不舍。贾母见爱女远别,更是老泪涔涔。贾夫人道:“老太太别伤心了,如今不比从前,老太太见时想我,只要带信来,我一半天便可赶到。若在世上,随任到云贵边省,倒没这样方便了。”贾母听了,心上稍松,贾夫人方才放心上路。众人送贾夫人上了轿,直随至石碑坊外,林公和贾珠、宝玉等已在那里候着。宝玉正和警幻说话,警幻见贾夫人轿到,忙上前殷勤话别。 贾夫人和她周旋一番,又对凤姐、迎春诸人道:“你们也请回吧,送到天边总是一别。回去多安慰老太太,替她老人家解解闷儿,这倒是正经。”又瞧着宝钗道:“你也早些家去罢,别叫你太太悬心。我见时再到这里,就叫你妹妹带信给你,咱们再见罢。”李纨和贾珠此番得多聚两日,却是得之望外,眼看就要分离,默默无言,两心如割。借着送贾夫人,暗自落泪。一时林公和贾夫人轿子去远,众人方掩泪而回。只宝玉、黛玉带着晴雯、紫鹃、芳官、藕官一直送到天都。 那宝、黛夫妇只去几日,为何带这些人呢?原来宝玉那些侍婢,听说二爷二奶奶到天上去,人人都要跟去开眼。宝玉素来依从她们惯了,丢下谁都不大好,弄得没了主意。黛玉道:“车动铃档响,带那些去做什么?要么把晴雯、紫鹃带去就得了。”宝玉又再三央及,添带了芳、藕二人,好叫她们偷学天宫的曲谱。当下与贾珠会齐,便从太虚幻境同往金水河源。见有一只仙槎,湾在那里,大家坐上那船,溯流而上。四望茫茫,也不知是云是水。 晴雯等初次试坐,都有些头晕,霎时间便到了星渚。贾珠分路直赴司文院,宝、黛诸人顺着天街,一路缓步行来。果然是城阙九重,笙歌万户。探问林如海的新居,只路天街不远,便照所指处奔去。只见道旁一所住宅,是青锁朱门,门内有双犬守着,拳毛长身,状如乌龙,见了他们也很驯服。 进了二层门,是园林的格式,也有些楼台亭榭。那楼屋全是用白玉石造成,雾槛云窗,层层洞启。旁边遍种着白榆树。一时进了屋里,贾夫人正在检收行装,见宝、黛等进来,笑道:“到底你们坐船慢多了。”宝玉问道:“姑爹呢?”贾夫人道:“他吃了饭,就到天曹销假去了。”晴雯等上来见贾夫人,贾夫人道:“我替你们收拾出几间屋子来,你们先去瞧瞧,看合适不合适,回来再摆饭吧。” 便叫丫头喜鹊儿领宝、黛等到一处小小院落。院中一大棵紫薇花,花下几间精室,陈设非常雅致。宝玉笑道:“这里就常住都住得。”黛玉笑道:“你倒是花子拾宝,件件都好。”紫鹃道:“姑娘今儿走乏了,坐着歇歇吧。” 大家歇了一会儿,又同至贾夫人处。贾夫人催丫头们把姑奶奶的饭摆上,又另替宝玉预备的果食。宝玉吃完了,陪着说些闲话,便往司文院去寻贾珠。见贾珠住的那间屋,松影当窗,琴书静穆,笑道:“珠大哥在这里静惯了的,难怪到我们那里嫌吵得慌。”贾珠道:“静不静在自己的心,外境虽闹,心中自静,也是一样,必得到空山深林,方能习静?这是道力不够。” 又同宝玉至宝文阁和诸先辈相见,大家都道:“你们去了这些日子,几乎不想回来了,可见兄弟怡情之乐。”座中一位姓文的,是宋朝的状元宰相,听见此言,叹道:“兄弟之乐很不容易,我从前见着二苏,就觉得可妒可羡,如今又遇着你们昆仲。”贾珠道:“文山先生何出此言?”那姓文的道:“阁下不知我的隐痛,我也不是没有兄弟,可是我走我的路,他走他的路,见了人都没脸提他,还不如没有的干净呢。” 又见一个大胡子,正和一个短小精悍的人在那边高谈阔论。那胡子上回见过,认得是苏子瞻,那中年人却不认识。问知是东方曼倩,他并非司文院中人,是偶尔来此闲谈的。见珠、宝弟兄英年玉貌,也甚钦佩。说起他从前汁温之游,走过麟洲凤洲,看见许多怪怪奇奇的事。那回走到虞渊紫水,掉了下去染得一身都是紫的,大家都听住了。那人忽然又大笑道:“你们都是司文院的人,可知眼下出了两种妖怪,专和你们打搅。” 宝玉问是何妖怪,东方曼倩道:“说起来也可笑,你以为什么三头六臂的东西么?从前卢生在世,养了一只小黑猴,只有三寸多高,常放在笔筒里。每逢要写字,就叫他现来磨墨。他跟了卢生多少年,也不认识一个字,只看见卢生写字是横着象螃蟹爬似的,便以为横写的才算字,见那直着写的都不顺眼,如今此猴潜修通灵,求着到阎浮世界去做人,还求玉帝注定他来生富贵,要在弼马温之上。玉帝任他央求,只是不肯。不料那天玉帝喝醉了,他又再三磨姑,便许了他。后来醒了,十分追悔,已来不及。此猴若到世界里,只怕有得闹呢。”宝玉道:“一个小猴子怕他做什么。” 东方曼倩道:“他那幻身,要大就大,要小就小,没有准的。又拜了齐天大圣名下做干儿子,把大圣闹天宫翻筋斗云各种本事都学了去。最可怕的是吹一根毫毛,就变成一个小猴子,同时可以变成无数的化身。他一缩起来,身子很小,跑得又快,连观音菩萨的紧箍咒也扣他不着呢。”苏子瞻在旁掀髯大笑道:“无私心不发公论。曼倩先生何尝是卫护咱们司文院呢,他常到王母园中去偷桃,自从有了这猴子,桃儿没熟,就被他带青啃了去,大家弄的没得吃,所以恨到如此。” 东方曼倩笑道:“东坡先生且慢嘲笑,我的话还没说完。你们知道商纣的宠妃姐已么?大家都说知道,东方曼倩道:“你们未必知道得全,那妲字是殷朝女官的名,因女官不止一人,都是按天干排的,就和胭脂苍那些排二排三、排六排七是一样的。那妲已刚好轮到排六,她本是玉面狐狸转世,周武王灭纣,把她也杀了。阎王因她狐媚惑主,罚做章台歌妓,因此记的唱本倒不少,可惜都是些俚俗的。后来又到冥间,自夸她的阴功,说是专门救人之急,将身布施。 阎王一时懵住了,说道:‘将身布施,是慈悲佛心,快给她一个好去处吧。’判官便注定她来生做礼部尚书,兼管乐部。那乐部或许是她所长,礼部却管着科学学校,她只懂得唱本上的字、唱本上的句子,要迫着士子当金科玉律,那可误尽苍生了。”贾珠道:“这话未免言之过甚。她从前不认识字,既做了官,还不装做识字的么?”东方曼倩道:“若如此倒好了。她就因为自己不认识字,不许以后再有认识字的,要叫天下人的眼睛都跟她一样的黑,所以要闹糟了呢。”苏子瞻大笑道:“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天下人的眼睛本来就是黑的,这都是误在离娄的一句瞎话,说至此便不说了。” 众人定要追问,宝玉又再三央及道:“苏老先生你说了么。”苏子瞻方笑道:“那离娄是眼光最亮的,一日被吃过鳖宝的赌输了,未免有些牢骚,到了阎王面前大发其议论,说人的眼睛要叫他反背过去才对。阎王听了他的话,吩咐判官,所有托生的人都叫他瞳仁反背,因此这些人看黑成白,看丑成美,认为当然的,岂止那玉面狐呢?”宝玉道:“可有什么法子补救没有?难道玉帝就不管了么?”苏子瞻道:“玉帝先不知道,后为包龙图上了一本,说得十分肯切,玉帝当下就把阎王严重处分。可是已生下来的,没法子收回,总要等他们夭年尽了,另有一帮人托生出来,眼睛才会正呢。”大家听了,莫不叹息。宝玉怕黛玉在家里闷着,又坐了一会儿,便自回来。 此时林如海已从天曹回至新邸,见了宝玉,便问司文院中诸人有何高论。宝玉将东方曼倩、苏子瞻所谈的话,都述与林公听了。林公笑道:“他们两位本是好诙谐的,若说这些妖魔下世造劫的,固然不少,可也有托生在前,眼睛并未反背,即如府上珍大爷、兰哥儿,他们的眼睛又何尝不亮呢?古今文运只有消长,断无永废。你只瞧着罢了。”又笑道:“我们同曹里有个人,脸上生个大黑痣,比钱还大,皮肤又黑又紫,眼圈上两个大黑圈,象天然的墨晶眼镜,没一个不说他丑的。若到世上遇着瞳人反背的,都当他张子暇、宋子都,岂不是个大笑话。”那晚上宝、黛二人陪林公夫妇谈到夜深,方才就寝。天上易晓,一到寅卯之交,便又起来。 林公夫妇看侍姑爷、姑奶奶真是十二分体贴周到,宝玉自是感激,更见不安。每天总到司文院走走,听那些新奇议论,比说书还有趣味。闲的时候,同黛玉带着睛、鹃、芳、藕也各处逛逛。连玉帝的灵台灵囿,西王母的蟠桃园,仑宫的琼华室,朱霞馆,都逛到了。 那天宝、黛二人同去寻贾佩兰。 佩兰说:“前几天秦可卿到这里,问起你们,还说你们若来了,叫我知会她,她就赶来聚聚。”宝玉道:“姐姐,你就写信去吧,我们在这儿也没几天耽搁。”佩兰笑道:“宝兄弟,你还以为象尘世上那般辗转么,这里来往很方便,只要一通知她,当天就来了。”又道:“今晚上兜率宫还有群仙会,你们去不去?”黛玉道:“既赶上了,咱们也去玩玩。”佩兰道:“晚上我去找你们,见见姑太太,咱们一块儿去吧。”当下约好了。黛玉因要到蕊珠宫,便辞了佩兰,自和宝玉同去。 直至傍晚方回林府吃过饭,正陪林公夫妇闲谈,晴雯走来回道:“小蓉大奶奶同着一位姑娘来了,她说也是二爷的本家,我可从没见过。”宝玉知是佩兰,便叫她请到小院里坐,一面同黛玉下来。秦氏一见黛玉,便道:“二婶子,我盼你好久了,怎么总不到这里来?”黛玉道:“前一向我爹爹妈妈都在太虚幻境住着,宝姐姐、云妹妹她们也常来,哪走得开呢?我们每次聚会,总想着你。”秦氏道:“我生来是孤单的命,哪有你们那造化。”贾佩兰道:“咱们先上去见见姑太太,再说闲话儿吧。”于是黛玉领佩兰、秦氏,同至贾夫人处。贾夫人从前也见过秦氏,不免说些旧事,又问问别后情况。佩兰虽是初见,贾夫人见她和蔼可亲,也甚为爱重,留她们二人吃了点心,方同宝、黛夫妇带着睛鹃、芳藕,往兜率宫去赶会。 此时各界群仙到的已不少,驾龙梭逻,萧鼓喧嘈。也有许多游仙,在那里互斗幻术,或掷米成珠,或举扇画水,或捉履脱手,化为鹄飞,或叩树作声,巨如牛吼,比上次所见又各不同。在睛、鹃等眼中看着,都觉得新奇有趣。又见那里各座落,都是瑶宫璇室,琪树琼林,处处惊心炫目,到一处赞美一处。那些众仙有认得宝玉、黛玉的,也有由佩兰、秦氏转为介绍的,不免周旋款叙。 宝玉见那一带碧桃花下尚为幽静,便领众人走过去,就着几个白玉绣墩坐下,随意闲谈。秦氏道:“那回咱们在这里遇见,一晃又是好几年了,日子真是飞快。”佩兰道:“咱们在天上一天一天的总是这样,不知那尘世上又经了多少劫呢?”黛玉问秦氏道:“天上也有这些热闹么?”秦氏道:“热闹是说不上,只是那些花鸟,都分外好看,还有一种频伽鸟,叫的声音简直就象音乐,别处从没见过的。”宝玉又向她说起兰香降世之事,秦氏道:“怪不得我来过几次,总没见那杜兰香,我正要问二婶子呢,想不到这亲事就成了,这里头还有我一份媒人,二婶子怎没请请我?”黛玉道:“那月下老儿还亲自送了去,那样做媒人才算做得地到呢。”秦氏又问起秦钟,宝玉道:“他自从娶了能儿,倒是真收心了,一步也不乱走。那回陪姑老爷逛园子,居然诌出两副对子,总算亏他。” 正说着,侍女们斟了元玉露,递给他们分饮。此时天风冷冷,吹送笙萧仙乐之声。贾佩兰道:“那边演云韶舞呢。”众人放下玉杯,寻着乐声行去。只见琼花树下有三十六个仙娥,都穿着长袖彩衣,翩翩随风,且歌且舞。旁边还有一班仙女,弹丝吹竹,也与她们节奏相应。舞到酣时,但见一片彩霞翻空飞动,瞧不见一个人影。此外尚有王子晋吹笙,秦弄玉品萧,湘妃弹瑟,楚无亏鼓琴。 那声调高下抑扬,若相应和,细听去全非人间官徵。芳官、藕官偷偷地都记下了。宝玉因想起月宫仙乐,要去领略一番,当下便与佩兰、秦氏约定明晚同去。黛玉道:“那里路远,要坐车去的,我来接你们吧。”秦氏道:“二婶子可想着多带衣裳,那里冷得多呢。”又听了一回,便分路各散。 次日宝玉从司文院回来,见林公夫妇,说到晚上去游月宫,黛玉便请林公、贾夫人同去。林公道:“你们还约了女客,我去了不大方便,还是太太同去吧。”贾夫人亦甚高兴,当下便答应了。 宝玉是性急的,在院中紫薇树下来往转磨,似热锅蚂蚁似的,只盼不到天黑。好容易晚饭吃罢,贾夫人和黛玉、晴鹃等都打捞好了。紫鹃只替他们预备了夹纱衣服,宝玉道:“这哪够呢?简直带薄棉的吧。”紫鹃尚不背信,因宝玉吩咐,只得带上。大家分乘了三辆青鸾华盖车,宝玉骑了一匹吉光天马,光纡道接了贾佩兰和秦氏,方才向清虚月府而来。走近府外,见有许多人家,红男绿女,听车马声走过,都在那里张望。黛玉在车中问秦氏道:“这里怎有这些人家?”秦氏道:“这些家都靠着养蟾为业,只因嫦娥娘娘配的药都要用蟾香的,一年就用得很不少。别看这些住户,供给她还不够呢!” 说着已望见那座府门,是白玉石做的,通明雪亮,宛如水晶。大家下了车马,又忙着添衣。果然寒气迫人,重棉不暧。紫鹃笑道:“我才信服二爷了,要不然,这样天气谁想起带棉衣裳呢。”进了门,只见珠宫瑶殿,灿烂生辉,院内都布满了桂树,又进二层宫门,方有素衣宫娥上前问讯,知是神瑛侍者、绛珠仙子来到,连忙过去通报。众人往内望去,见桂树底下有许多工匠在那里做活,所做门窗扇全用七宝镶嵌,非常精巧。此时虽在深夜,那院里光明胜昼,斧凿不停。 好一会儿,宫娥才出来说道:“娘娘在广寒殿候着呢。”便引众人进去。走过两层院宇,方见那七宝庄严的正殿,殿檐上嵌着巨珠一排,大如西瓜,宝光四射。一群素衣宫娥在殿前廊下站着,打起水晶帘子,让他们入殿。那嫦娥立在殿内相迎,原来是: 瑶姿替月,琼佩葭云。腰垂洛水之,襟挂秦台之镜。乍将迎而含睇,复袅娜而回身。仙药捣余,曳银裳而如舞;灵樨拂过,动珠初以生辉。春宵杨柳之烟,秀眉凝怨;秋水芙蓉之影,圆靥临妆。正是: 碧海青天万古心,琼楼玉宇三霄景。 当下见了黛玉,忙上前拉手道:“绛珠妹子,这一别可长远了。那回兜率大会,满想着可以见面,不料我到的稍迟,你先走了。这是什么风儿,把你吹了来的?”又瞧着宝玉道:“这位想是碧落侍郎,那篇清虚殿高文到处传诵,令人倾佩。”宝玉谦逊道:“尘鄙之作,何足烦娘娘挂齿。”嫦娥又道:“从前还有小小因果,侍者料尚未知。那年登科记中原织的是尊名第一,偏那张恶子说你曾有风流小过,要将名字撤下。我和他力争,才把一字添上一笔,改成七字,这如今名登天府,尘世一第,又不足谈了。” 宝玉道:“虽是隔世的事,也全亏娘娘成全,才得决心入道。不然一第不成焉能从此而上,倒弄得两难了。”黛玉又指贾夫人道:“这是家母,彼此见礼,自有一番寒喧。睛雯、紫鹃也都上前拜见娘娘。嫦娥笑道:“一家仙福,何异拔宅飞升。上界中也未可多得呢。” 贾佩兰、秦氏都是见过嫦娥的。秦氏谢了上次赐药之惠,佩兰道:“今儿还没见卯君。”嫦娥叫宫女领了几只仙兔进来,遍身雪白,两眼通红,见了人也拱着小爪行礼,大家看着都笑了。仙娥们献上桂露茶,宝玉喝了两口,赞美不止,又陪笑道:“昔年开元天子到此,因得霓裳法曲,传播人间,不知近来可还有新谱没有?”嫦娥道:“难得嘉客惠临,正要叫女孩子们捎献薄枝,只是并没什么新鲜的,还是去年编的那出云帛舞,尚不甚俗,且令他们试演一回。佩兰妹子在汉宫见得多了,不要见笑。”说着,使命宫娥们去布置舞场。 少时布置齐了,即请众人同往。从殿旁过去,经过一带桂树山石,那前面便是广场。一棵大婆罗树下,放着许多琉璃几榻,嫦娥让大伙坐了。此时树荫如水,庭宇高寒。忽见一队二十四个仙娥,素衣连袂出来,向上面行了礼,便即翻身合舞。有时拳着单趺,有时展开半袖,做群鹤飞翔之态。其中敛舒高下,都按着曲中节奏,自然合拍。贾夫人问是什么名目,嫦娥道:“这是鹤舞,底下另是雁舞。” 大家留神看去,见那队仙娥振开双袖,作飞鹤横江之势。清唳一声,舞顿止。随后又做散飞群雁,时而单舞,时而双舞,乍扬乍伏,旋散旋聚,错综变化,层出不穷。歌声一沉,舞得便渐渐慢了,宛似沙洲夜宿,万态俱寂。忽然歌声一振,又翻空舞起,连袂翩翩,竟似随阳飞翥。突然歌繁舞促,似回风卷的一般,卷成了一字直行,那雁舞便算完了。紧接着又是花舞,但见五彩的花球绕场抛掷。有时扔到远处,回身接住。有时互投互接,循环无数。或散舞如星,或聚花成锦。那一缕歌声随着彩云,也飘扬不定。一时各人袖里又飞出无数花片,缤纷上下,五色迷离。 大家正看得出神,那二十四个仙娥来回舞了几趟,从旁一闪,分作数行,正是摆成“天仙”两个大字。只听嫦娥说道:“这云仙舞不过如此,夜气正寒,请到里边坐吧。”众人听她一说,果觉身上有些寒意,便都向嫦娥道谢告辞。嫦娥又拉住黛玉道:“绛珠妹子,有空尽管来玩。”送上他们至内宫门,便自回去。 贾夫人同宝、黛等出府门上了车,宝玉仍旧骑马,先送了佩兰、秦氏各回寓所,然后方至林府。贾夫人道:“夜深了,你们早些歇吧。”黛玉答应了,自同宝玉等回房。睛雯、紫鹃一路走着,口中还在评论,都说花舞那一场最有趣。芳官、籍官要细记曲中的句子,却只记了一半,也只可算了。宝玉算计在天都已住了十天,黛玉尚要去逛苏州,其势不能不走。那晚上便与黛玉商定后天起行。 早起见了林公、贾夫人,陪着闲谈一回,就趁便说明此意。林公道:“早些回去,别叫老太太挂心,也是正理。我听说黛儿还要逛苏州去,那苏州本就没什么可逛的,我们又离了尘世,何苦再往恶浊世界去寻苦恼。我看还是不去的为妙。”宝玉道:“她因为生长在苏州,总想回去看看。就去也不过一两天耽搁,既姑爹这么说,我说给她就是了。”午后宝玉至司文院,和贾珠话别。回来又同黛玉往佩兰、秦氏处,坐了一会儿,便又赶回归着东西,将林公的话,也同黛玉说了。戴玉道:“不趁这回去,一到了家,就有许多牵绊,便去不成了。我是决意要去的,你不去,你先回去吧。”晴雯也是好玩的,说道:“姑老爷也是这么婆婆妈妈的,去个几天怕什么呢?二奶奶想得久了,若不让她去,又要伤心了。” 宝玉拗不过这一对娇妻、爱妾,只得答应同去。到了临走,秦氏又来送行,直送玉黛等至牛渚下船,还带话与凤姐等人,方才含泪而别。芳官见水边石子,五色班斓可爱,捡了一大篮子。紫鹃笑道:“怪累赘的,要这个做什么?”芳官道:“带回去养在水仙花盆里,也是好的。”等开了船,顺流直下,比来时又快多了。 一会儿拢了岸,大家上去,使驾云直往苏州。进了葑门,打听拙政园正在空着。宝玉忙去和看园的商量,赁那五间大厅住下。厅前便是那棵宝珠山茶,树荫遮满了半个院子,只可惜不是开花的时候。前后也有些山石亭台,看园的问知,是前任盐院林大人的姑爷、姑奶奶,招呼得非常周到。睛雯忙着去安排床帐。 紫鹃笑向黛玉道:“姑娘一向总想念家乡,这回来了,可该乐一乐啦。”黛玉道:“我只听苏州人说话,就仿佛到了家似的。”又叹道:“家乡是到了,我的家在哪里呢?”说着眼圈就红了。宝玉道:“妹妹,你真爱伤心。咱们也见着姑爹姑妈了,家不家的管什么呢?我有家也回不去,不也同没家一样么?”黛玉也知宝玉是设词安慰她的,心中总是闷闷不乐。宝玉又没话搭话的混岔,说是明儿咱们逛那里,后儿逛那里,又是那里花木好,那里房子讲究,那里山石堆的好。 黛玉见他如此,也过意不去,说道:“你为什么不出去玩玩?芳官、藕官都在外头呢,让我静一静就好了。”宝玉哪里肯去,一时芳官、籍官走进来,各人都掏了一大把凤仙花,说道:“爷、奶奶不出去逛逛,那边还有很大的地方呢!”睛雯、紫鹃也带劝带拉的,把黛玉搀了出去。宝玉跟着同走,果然后边还有好几处座落,那假山布置得非常玲珑,下有山洞,上有瀑布水帘。雨后青苔长满了,更显着幽静。水阁前头老柳交荫,荷花开得正盛。 宝、黛二人便靠着窗子坐下,看那荷花上的斜阳。宝玉道:“这里景致虽不如小琼华,倒很像含晖阁。”黛玉道:“这园子可取的,就是旧气,只看这些老树,棵棵都能入画。咱们园子里还没有呢。”栏子旁刚好有个钓竿,晴雯、紫鹃便拿去钓鱼玩儿。少时有一对红靖蜓飞过,藕官提了一只,用绳子挂了,黛玉瞧见,忙道:“你挂了这个,那一个丢了伴,不知怎么伤心呢,快把他放了吧。”藕官解了缉,果然那一只飞来接了他,在黛玉面前绕了两转,方一同飞去。宝玉道:“这蜻蜒也懂得人性,好像来谢你的。”天色渐晚,看园的喊了厨子,预备下许多饭菜。宝玉向来不吃的,另叫他买些水果。黛玉和睛鹃、芳藕等也只随意吃了一点,将就睡下。 次日起来,便忙着各处去逛。先到玄妙观买些东西,随即去寻狮子林、沧浪亭、网师园、怡园各处名胜。那些园林大半年久失修,只规模未改。黛玉看了不甚在意,宝玉却深喜沦浪亭的水和狮子林的山石,说道:“这狮子林看着就象个真山,到底是名人手笔。我恨不能把它画下来,带回去做个蓝本。”黛玉笑道:“学得来的是臭气,若自己创个样子比他还好,那才有意思呢。” 过一天,又雇了灯船,去逛虎邱。那七里山塘,从前店铺是一家挨一家的,游船来往,笙歌不绝。如今游船变了粪船,岸上倒添了许多荒地。黛玉倚着篷窗,一路看着不胜感叹。到虎邱靠了船,大家上去。见寺里寺外,殿宇房舍坍坏不少,只剑池、千人石各名迹尚在。 在门下还有卖泥阿福的,又有罩纱玻璃匣内一出一出的泥人戏。芳官、藕官拣好玩的买了几出,宝玉和他商量,塑了自己和黛玉的肖像,叫他塑好了送到拙政园寺,那天听和尚说起附近园林,只留园最好,便又坐船去逛。直至园门外下船,进了园,至一处大厅坐下吃茶。那厅外也有些树石,只见来往的妓女很不少,都是板刀式的阔眉,擦得一脸的胭脂,红得象猴儿屁股似的。 晴雯不免诧异,偷问园役道:“怎么现在的女人都是这样打份?”园役道:“这都是林黛玉兴出来的。”晴雯不由得生气道:“胡说!哪有这种事!”园役道:“黄浦滩上赫赫有名的,没人不知道,怎么倒是胡说。”晴雯尚要争论,宝玉连忙使个眼色与她,方不说了。黛玉不愿意再坐,到西园看了一回游鱼,重又上船。 晴雯嗔着宝玉道:“那园役如此可恶,你为何不让我说他?”宝玉笑道:“有个西施就有个东施,天下同名同姓的多得很呢,何必跟他们呕气?”黛玉道:“有了这种人,我这名字也要不得了。”宝玉道:“那也何必,我见了甄宝玉,要把名字不要了,至今也还没改呢。” 一时闲谈,又引出一桩有趣的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四十二回 红妆舫肪碧落徵歌 白骨霜街紫英仗义 话说宝黛二人从留园坐船回去,黛玉说道:“这些园林无非大同小异,没什么看头。咱们要看点真山真水,才不算白来呢。”因说起要去逛逛金焦。宝玉道:“我是向来好逛的,难得妹妹如此高兴,怎能不去?可是那一逛又得好几天,老太太在家里要急坏了。”晴雯道:“我听说金山寺里还有白蛇、小青的故迹,正好去看看。老太太哪会知道,还以为我们被姑太太留下了呢。” 那晚上回去,宝黛二人在水阁上乘凉,晴雯便吩咐看园的去雇船,第二天便赁定了一只大船,名叫沧江月,先把定钱付了。宝黛诸人又逛了寒山寺、天平山、方由苏州上船,直放过江。先在金山寺下停泊。那金山寺本在江心,如今江面被沙壅了,变成陆地,从泊船处上去,还走了好长的一段路。知客和尚出来接待,引着宝玉等各处去瞧,指点着说道:“这里是法海和白蛇斗法的地方。那里曾经苏学士挂过玉带,那一处是先朝老佛爷做过行宫。” 又收拾出几间客房,让他们住下,说道:“施主带着女眷,贫僧恕不奉陪了。”玉黛等歇了一会儿,又走到山上,去看那江景。只见烟波浩渺,云帆远近,顿觉眼界一宽。晴雯道:“这里离江面很远的,那水怎么会淹到山门哪?”芳官道:“这就看出白娘娘的神通来了,连法海也几乎降不住她。”黛玉听了未免发笑。 和尚预备了素斋水果,请他们至客房用饭。大家方才下来。到晚上看那江光月色,听那梵呗松声,别有一种静趣。黛玉道:“你还不愿意来呢,这样景致轻易哪能见到?”宝玉道:“我在大荒山出神的时候,差不多的山水都逛到了,这里也来过好两次,有什么稀罕的。只是和你出来闲逛还是初次,倒觉得有趣。”黛玉道:“我也是一时之兴,往常就是请我出来玩我还懒得动呢。”宝玉笑道:“这都是仙丹的功效,妹妹还不该好好谢谢我么。” 大家在大金山寺住了一夜,便又去逛焦山。那焦山的风景比金山更胜,住的一座厅房是旧日行殿,甚为宽敞。白天里坐了竹兜子,将山中有名各处一一逛到。宝玉怕黛玉累着,哪知她到一处便随意登览,有些难走的地方,只由晴、鹃和芳、藕等搀扶上去,宝玉倒走在后头了。那晚月明如昼,宝黛诸人在寺廊闲坐。 廊下正临着大江,只见江月微茫,水天一色。那些渔船和客船的灯火隐在芦苇丛中,一闪一闪的,好似草间萤火。黛玉倚栏看了一回,笑道:“这时候咱们也弄一只船,在江心赏月,那才有趣。”宝玉道:“咱们的船就湾在这里,妹妹要去也很方便的。”黛玉道:“我不过这么说说,在岸上想着船上好玩,到了船上,也未必胜如这里。”宝玉道:“好妹妹,既说了,怎么又不去呢?”黛玉道:“半夜三更里,又坐什么船?大家看着,岂不笑话。”宝玉笑道:“有谁笑话你?我陪你从苏州直到这里,你只算陪我到船上走一趟,还不成么?” 黛玉被他央及不过,说道:“要去就去吧。”于是宝玉拉着晴雯,黛玉扶着紫鹃,芳官、藕官带了些酒果,及萧管月琴等物,一路出寺门,向船上走去。船家正坐在船头摇扇乘凉,看见了宝玉,忙道:“二少爷,这时候往哪里去?”宝玉道:“我们想坐船到江心去玩玩。”船家道:“江面上兜兜风,满风凉的,二少爷要去,等我喊起伙计来。”一面招呼搭跳板,打扶手,一面便招呼宝玉等上船。 宝玉见黛玉走到跳板上,有些发怯,忙道:“这跳板生来是这样颤悠悠的,只管放心走,不要紧。”大家都上了船。船家一篙撑去,那水底的月亮就象戳散了似的,晃了几十道的银线。走到江心空处,月亮更看得清楚。水面上欲罩着一层烟霭,两岸远近诸山都象在烟中睡着了。宝玉、黛玉携手站在船上,赏玩一番。下了船,就叫把船上的灯都熄了。那月亮一直照到船上来,半边船都是白的。晴雯道:“咱们到月宫里去过,如今望着它,不知隔几千万丈远呢。” 藕官道:“你看月亮里那棵大娑罗树,还看得很清楚,不知那嫦娥可瞧得见咱们。”紫鹃道:“怪不得到月宫里那么冷,这会儿照到我们身上,还是冰凉的呢。”芳官笑道:“那是露水珠儿沾湿了,姐姐你看我这衣裳上,也湿了一大片哪!”宝玉道:“咱们把酒拿出来,大家喝点,解解凉气里。”芳官听了,忙拉着藕官,将带来的酒果拿出,摆了半边桌子。宝玉拉黛玉的袖子道:“好妹妹,你也喝点,看着了凉。”黛玉道:“我不喝么,你不用让我。”宝玉强拉她一同坐下,大家随意喝酒。 宝玉喝了一杯,手拍着船板,唱那“明月几时有”一段乐府。黛玉道:“宝姐姐不在这儿,你装的什么疯?难道又唱山门么!”宝玉笑道:“咱们索性疯个够。芳官,你把月宫的云仙曲唱给我听听,只叫藕官吹笛子就合上了。”芳官道:“我可记得不大全。”宝玉道你:“你漏了那几句我给你补上就是了。”当下理了一遍,只短七八句曲词,宝玉替她补上,便吹唱起来。 晴雯一眼看见月琴,笑道:“可惜没人会弹,白带了它来。”宝玉道:“藕官倒会弹,你替她吹笛子吧。”晴雯道:“我吹的笛子哪里受听,你几时听我吹过?”宝玉道:“那回咱们到梨香院去,你不是吹给龄官听的么?你还要瞒我?”晴雯无词可赖,只得接过笛子来,一时歌喉徐引,丝竹并奏,趁着江风度去,真个响遏行云。宝玉听了大乐。黛玉笑道:“我说你俗你不服,哪有这么闹着赏月的。”宝玉道:“若讲雅趣,非你一曲瑶琴,不能解秽。”黛玉道:“这也不是弹琴的地方,就要弹哪有好琴呢?”宝玉道:“寺里的方丈静修就会弹,他必有好琴,咱们借来一用。”黛玉扭头道:“什么臭和尚的东西,拿了来我也不弹。”宝玉只可作罢。 一时云仙曲唱完,宝玉兴尚未尽,说道:“刚听到好处,偏又完了,再唱些别的吧。”芳官道:“唱什么呢?唱段小宴好不好?”宝玉道:“好是好,听得太熟了。”藕官道:“唱段藏舟罢。”宝玉道:“太悲凉了,没意思。”黛玉道:“前儿那出别女,掏了没有唱,拣两段好的,叫藕官露露脸吧。”藕官道:“那么着,芳官替我弹月琴,二爷挑哪两段,指给我吧。”宝玉道:“先唱那段沉醉东风何如?”藕官答应了,于是芳官弹起月琴,仍是晴雯吹笛。只听籍官曼声唱道: 俺爹爹皓雪满颠,怎教我不临去凄恋。爹只道外婆怜,那如爹身畔。这一行几时再见爹面,望爹隔天,望娘隔泉,祗愁影只形单,谁替照管。 唱得缠绵婉转。黛玉听了,不由得芳心酸楚,眼泪绕着眼圈儿转。宝玉瞧出,说道:“这段唱完,别再唱了,你看那渔船上都熄了灯,想必是不早了,若唱到大天亮,才是笑话呢。”一面便叫船家撑回去。那些江船上的人只听得远远的一只大船,又是吹又是弹,又是唱,还有许多女人说话的声音,却瞧不见人。第二天大家说起,还以为江妃携偶乘月出游,未免可笑。 宝玉、黛玉等因要逛松寥阁,在焦山又住了一日,刚好看见江上的神灯,那神灯是在更深人静时候,从江面一对一对地出来。先是两个,又是四个,接着又是八个十六个,渐渐地越聚越多,满江都是灯影。一个灯底下都有一个水鬼,各种怪状不一。芳官、藕官看着都有些害怕,连黛玉也是见所未见。这是他们神仙方能见到,在凡人只瞧见满江灯影罢了。 那晚黛玉对宝玉道:“明儿可要家去了,怕是我爹妈给老太太去信,说咱们走了,老太太等着老不到,真要着急哪。”宝玉道:“你的家乡去过了,我还要去看看我的家乡,那些莫愁湖、桃叶渡,难道不是名迹?”黛玉道:“不是我打断你的高兴,那些有什么看头。湖不成湖,渡不成渡,早都变成土坑了。上回又经过兵劫,做过伪王府的地方,那墙上都画着豺狼虎豹,张牙舞爪的,看了徒然惹气。”宝玉大笑道:“你以为我真要去么,我是故意刁难你们的。咱们早些家去是正经。” 次日起来开发了船钱,又给和尚写了一笔香资,便同黛玉等排云驭气,一直回到太虚幻境。刚进了赤霞官二层院,就遇见凤姐和鸳鸯。鸳鸯道:“嗳哟哟!你们也有回来的日子,到底是往哪里绕弯去?再有一两天不回来,家里可就反了,!”凤姐道:“姑太太的信都来了,说你们那天动的身,可又老不到家,老太太真急了,要叫我们打发人去找,可住哪里找去呢?”宝玉只可将去逛苏州,又逛金焦,大概说了一遍。凤姐道:“你们倒好,爱到哪里到哪里,也不给家里一个信,若把老太太急坏了,谁担得起?” 宝玉、黛玉忙即进去见贾母,贾母也是埋怨了一大阵。问到哪里去的,宝玉只得据实回明。贾母起先虽甚着急,见他们平安回来,却大喜欢。略问些苏州、金焦的情形,又吩咐下回要想到那里去,千万先给家里送信,这可不是玩的。宝玉连忙引咎。贾母谈了一回,便催他们去歇息。麝月、金钏儿来接他们,听晴鹃诸人说到上游月府,下涉沧江,见了种种新奇之事,未免暗怀妒羡,按下不表。 却说李纨、宝钗那日送了林公夫妇登程,贾母留她们吃过晚饭,便命鸳鸯送大奶奶、宝二奶奶回去。宝钗是来往惯了的,李纨一觉醒来,陡添无限伤感。次日至怡红院,寻宝钗闲谈一回,便同往王夫人处。王夫人细问太虚幻境情事,知李纨此去得与贾珠相见,追想前情,不胜感叹。说道:“他们弟兄老早的丢下父母去了,你们倒先见了面,说一句笑话,这不是娶了媳妇不要娘么?” 李纨素来长厚,登时涨红了脸,回答不出。宝钗到底大方,说道:“宝玉说的,等太太七十大庆,一定回来拜寿。还要带仙丹来,孝敬老爷太太哪。”王夫人道:“仙丹倒罢了,你老爷那个人是肯吃仙丹的么?只要他们能够家来,见见面也是好的。我只纳闷宝玉是活活的一个人走出去的,怎么也跟过去的人在一块儿呢?难道他也是死了的么?”宝钗道:“他既是得了道,成了仙,当然也要尸解的。古来神仙,哪有带着臭皮囊直到天上去的呢?” 正说着话,忽见东府里的丫鬟银蝶儿匆忙走来道:“我们奶奶给太太请安、奶奶们问好,打听上回宝二奶奶添蕙哥儿,是哪个姥姥接的生,那刘姥姥也干过这个营生,这府里请过她没有。”李纨道:“你们打听姥姥做什么?是哪位有喜信儿了?”银蝶儿笑道:“还有哪位呢?就是小蓉大奶奶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们替蓉哥儿媳妇盼得久了,这可真是大喜的事。眼下有几个月了?”银蝶儿道:“这就算足月了。她自从娶过了门,一直也没信,去年治国公府里荐来一位好郎中,蓉哥儿请他给小大奶奶看了,才知是身上有病,只吃了十几贴的药,病就好了,紧跟着就有了喜。我们奶奶这一向不大出门,就为的招护他,还人寻一位姥姥先看看呢。” 宝钗道:“若说接生,还是王姥姥稳当,不但接过蕙哥儿,那琏二奶奶的哥儿也是她接的。刘姥姥虽是熟人,从来可没烦过她,也没听说她收过生哟。”王夫人道:“蓉哥儿呢,怎么他也不管产?”银蝶儿道:“他上大爷衙门里去了。”王夫人又问道:“几时去的?”银蝶儿道:“上头有要紧的公事,差他去的,也去了四五天了。”说罢自回东府去回尤氏的话。 原来朝廷因贾珍谋略素优,遇有国家大计,时常要咨问他,有些不便写在纸片上的,知道御前侍卫贾蓉是他的儿子,便差贾蓉来回跑跑。这回往范阳去,也是为此。那范阳地方本是京师的咽喉,自从贾珍调任以来,镇抚军民,地方静谧。那里本有庆字军、芝字军几支队伍,统带的老成宿将,缓急可恃。贾珍又将侯虎部下劲旅改编了,另从龙武中军挑出人材,拨充统制。那些士卒都是忠勇诚实的居多,又经过此番训练,倒成了贾珍自己的亲军,因此范阳一隅,屹为重镇。新近又有朝中大臣们建议振兴水师,就着范阳的云津镇,做水师要塞,即派贾珍兼督练水师大臣。 贾珍奉命之后,亲自调阅那些兵船,早已年深窳敝,仅存形式,也没有合用的炮台船坞。当下便和几个幕府,费了几晚上的心力,想定种种计划,大要无非创造巡船战舰,建置船坞炮台,以及制造器械,造就将材,测量地势,编定军制。当时便有和贾珍关切的说道:“从前安国公久镇范阳,功高望重,只因创办水师,致生疑谤,被人参掉。依我看,这件事还是推出去的为妙。”贾珍道:“做大臣的遇着难事,便要推诿,朝廷还靠谁办事呢?那安国公被谤,固然冤枉。可也有他的错处,谁叫他把办水师的款项挪去另造了园子,咱们财力虽不如人家,只有事事核实办去,用一个钱都用在当用的地方,办得好办不好,只看天运罢了。” 又有一个老者是安国公的旧幕府,说道:“安国公任内用在水师的款项,并没有短少,只把整笔存款的利息分开营建御园,也就算苦心应付的了。”这话虽是替安国公回护,却也是当日实情。贾珍听了笑道:“把整钱放着不用,也就耽误了不少的事。虽然如此我对于安国公总是佩服的。若象他的后任,把什么黄连圣母都请到节度使的大堂上,那才是笑话呢。”此时贾琏做的广平府同知,正在贾珍管辖之下,照例由官小的声明回避。吏部核准了,将贾琏与陈州府同知对调,他带了平儿母子至范阳,见了贾珍,在衙门里住了两日,自去赴陈州新任。正赶上贾蓉因事来衙,倒得见着一面。 那贾蓉本是个公子哥儿,经过这几年历练,也变成稳重老成一派。皇上正在倚重贾珍,又因贾蓉奔走勤劳,那天武备院卿出缺,便下了一道旨意,命贾蓉兼署。恰好胡氏怀妊十月满足,同日生下一个哥儿。那世袭人家添了人丁,比升官还觉可喜。贾珍又是将近五旬的人,才生了长孙,更是分外欣慰。得了信,就给他取名贾栋,希望将来也做国家的栋梁。一时双喜临门,那些勋旧世交,以及朝中显贵,都纷纷赴宁府道喜。转眼便是栋哥儿满月,尤氏请王妃诰命们在荟芳园做个汤饼宴,也传了一班小戏。 那天李纨、宝钗都在东府帮同款待,来客中有送金印的,有送金寿星、金八仙的,也有送金麒麟的,还有许多嵌珠镶翠的首饰。只北静王妃所送礼品中,有一旧玉小印,原刻的是襄伯之印四字。尤氏最喜,交与贾蓉夫妇好生收存。过一天,尤氏又另请邢夫人、王夫人、薛姨妈、李婶娘和李纨、宝钗、史湘云、邢岫烟、李纹、李绮在园中丛绿堂听戏设宴。惜春辞了不去,宝琴因家中有事,探春困月份大了,不能坐车,也都辞了,却各送了一份厚礼。 席间薛姨妈道:“这里我还没来过,到底竹子多,分外显着凉快。”尤氏道:“这墙外头紧靠着祠堂,从来不在这里坐席。今儿因为有太太们,取其离上房近便,可以少走几步。”李婶娘道:“人人都说大奶奶福气大,只孙子生得迟点,如今可都全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她这福气就在性情憨厚上头,人还是憨厚的好。”李纨道:“别看眼前孙子少,这一开头,一年添一个,到大嫂子六十岁,只怕一桌还坐不下呢。”尤氏道:“从前秦氏媳妇一直就多病,偏这续的也有病,耽误了这些年,若不是这位好大夫,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哪。”邢夫人道:“这大夫姓什么?哪里寻来的?” 尤氏道:“也是朋友荐的,南方人,姓陈。三江节度使荐他来给太后请脉,也来得不久。”宝钗道:“这个人倒要记着,咱们一向只请王太医,究竟年纪太大了,用药很稳当,遇着疑难的病,可不大得力,还脱不了太医院的习气。”湘云笑道:“北京人说的,光禄寺的茶汤,仪鸾司的刀枪,太医院的药方,翰林院的文章,都是有名无实的,这话可别叫兰哥儿听见。”岫烟道:“兰哥儿倒没有什么,若琴妹妹听见了,真要不痛快呢。”尤氏道:“三妹妹差不多也要达月了,我家里走不开,一直没去看她。近来都好吧?” 李纨道:“我那天见她肚子有两个那么大,瞧着怪悬心的。她倒不在意,说说笑笑,还和平常一样。”尤氏对宝钗道:“你记阗荐王姥姥给她罢。这回蓉儿媳妇疼一阵松一阵的,两天也没有下。她不知怎么一按摩,只一会儿工夫就落地了,到底是老手有把握。”宝钗指人家送礼的金麒麟,给湘云看道:“你瞧,是你那个不是?湘云笑道:“别混扯了,世界上单我有金麒麟么?”大家一面说笑,一面听戏,直到掌灯后,摆了晚席方散。 贾蓉到了武备院衙门又往范阳去了一趟,等到回来,方才择期补请各勋威世交子弟和至亲好友,听了一天小戏,传的是有名的四喜班。大家谈起四喜班的来历,薛蟠道:“这不是蒋琪官的旧班底,王兰官接了去,又添补了好些脚色,如今倒很红。每逢堂会,都要找他们的。”冯紫瑛道:“琪官自从监里放出来,简直的不露面了。他如今干什么呢?”薛蟠笑道:“别提他了,他如今正阔着。你见了未必敢认呢!” 众人忙问他如何阔法,薛蟠道:“身上披着片,怀里抱着罐,官衔是天下都招讨,还兼着伸手大将军,你说阔不阔?”冯紫英道:“这就是薛大哥的不是了,你从先那么捧他,跑堂的只看了他两眼,你登时就揣起大碗来,往人家头上砸,为他吃了很大的亏。如今琪官还是琪官,为什么丢下手来两手拿了哪?薛蟠道:“他那份儿还了得,连什么王太傅、范尚书都抢着替他做寿诗,还捐了一个太常寺博士的职衔,要冒充官派,我哪敢和他亲近。再说我这点子家产,就全报效给他,也不够填他的狗洞啊。” 正说着,贾蓉、贾蔷走过来,让大家坐席,便将话岔断。薛蟠见了贾蔷,拉住他笑道:“你娶了那么一个红人儿,还不该请请做叔叔的么?你若不说好的,我今儿当着大家喊出来,看你可逃得过?”贾蔷道:“好叔叔,您别张扬,我明儿请您到我小坦坦里,叫她唱一段给您听听。”冯紫英听见了,说道:“什么好事也得有我一份。”一时大家就席,猜拳轰饮,就顾不得斗嘴了。等到席散,都有了几分酒意。冯紫英等要走,贾蓉留他们不住,送至仪门外,看着上了车马,方才回去。那些人分路回家,不在话下。 却说冯紫英坐上铁青骡子驾的绿围大鞍车,跟班喜儿打了顶马,小厮马夫等都骑了牲口,在车后跟着走。一路秋风正冷,吹得身上发寒噤,亏得他喝了几盅酒,还禁得住。走过十字街口,从玻璃方窗看出来,见街上一个倒卧,用芦席盖着,旁边有两个戴缨帽的官差看守。路上闲人走过,纷纷议论,有的说:“这还是唱花旦鼎鼎有名的蒋琪官呢?怎么没几年就落到这地步?”有的说:“他阔的时候,也是盖的大瓦房,养着好几头牲口,还开着几个铺户,眼睛里哪看得起人?不料他也有今日!” 有的认得忠顺王府,说道:“这是忠顺王府老王爷的大红人,头几年我还看见老王爷出来,他骑马跟在轿子后头。那老王爷待人真厚道,又少不得他,若不是他有实在坏处哪会撵了他呢!”又有人说:“他娶的媳妇还是荣国府里贾二爷的姨奶奶哪。这贾二爷也是他的老斗,不知为什么出了家了,他不该把这位娶了回来,怎么不叫做阔老斗的寒心。”你一言,我一语,说个不休。 冯紫英在车上都听见了,心想蒋玉函如此结局,倒也可惨。想起那年请宝玉、薛蟠在家里聚会,玉函和宝玉那般情致,他那时是如何的丰姿,如何的声价,谁晓得后来这样收场?心中十分地悲感。当下就吩咐赶车的站住,一面打发喜儿传话街面官差,叫他们给预备棺木衣裳,葬到义冢里去。该花多少钱,改天到冯大爷宅里去领。官差们连声答应,又向喜儿道:“您替回大爷万安吧,一切都有我们弟兄们,决不能给大爷落包涵。”冯紫英便坐车回去,一路还替蒋玉函伤心。那官差们虽说得如此好听,他们岂有不想落两文的,无非是一具柳木棺,两件破衣服,送他入土罢了。 次日,冯紫英到了神策府衙门里,见着薛蟠,想起此事,便道:“昨儿谈起那蒋琪官,你知他如今怎么样了?”薛蟠道:“你必是见着他了?”冯紫英笑道:“我若见着他,岂不是活见鬼了!我见他在芦席底下盖着呢。”又埋怨薛蟠道:“你们早该搭救,搭救他,又何致流落在街面上现眼?” 薛蟠听了,两眼瞪得似铜铃一样,咳了一声道:“这得怪我,可也得怪他。他一直就没来找过我,我哪知道他的底细呢?此刻到底在哪条街上,等我去收敛他。”冯紫英笑道:“这用不着你大爷操心,区区已然代办了。”薛蟠竖起大姆指头来说道:“好兄弟,你是这个份儿,花了多少钱都算哥哥的。”冯紫英笑道:“就是你薛大爷有钱么,这点儿兄弟还报效得起。”薛蟠叹道:“你是个好人,可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。”晚上回来,见了薛姨妈,还是咳声叹气的。 薛姨妈只当他在外头又闯了什么乱子,再三地追问。薛蟠不得已,方把此事说出,又道:“琪官哪个人会成了倒卧,还不该叹气么?”薛姨妈问是哪个琪官,薛蟠道:“除掉那个唱戏的蒋琪官,哪有第二个呢?”薛姨妈嗳哟了一声,道:“这不是袭人的男人么?她原不肯出去的,我再三地劝她,才嫁了去。如今倒坑了她了,这是怎么说的。”宝蟾在旁说道:“那也是她自己眼里活动,可怨谁呢?” 过一天,薛姨妈见着王夫人、宝钗,也说起此事。王夫人心里软的,向宝钗道:“那姓蒋的横竖是个戏子,既有人替他收殓,也就算了,倒是袭人年轻轻的撇下了,又没钱,可怎么过?她总算是服侍过宝玉的人,你明儿打发人,多带几个钱去看她,就说我也很惦记。若没事,到这里来一趟,大家替她想个主意。” 宝钗答应了,不知打发谁去,那袭人如何情况,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四十三回 浩浩恩纶稚孙赐秩 恢恢法网恶仆罹刑 话说宝钗从王夫人处下来,回到怡红院,和莺儿、秋纹说起蒋玉函道毙之事。莺儿道:“袭人真是个破家精,到一处妨一处。自从她出去了,这府里一天一天地兴旺起来,从先不都是她妨的么?”宝钗道:“也不能那么说法,不过她的命苦罢了。”秋纹道:“谁叫她要出去呢。她从前那么会管二爷,到了姓蒋的家里怎么就不会管了,让他在外头打嘴现眼!”宝钗明知袭人向来人缘儿不好,就也搁下不谈。 正要打发人去看袭人,偏是那几天琐碎事太多,刚赶上南安王太妃的白事,又是临平候家里嫁女,又是梅翰林太太的六十正寿,一面预备工夫人和李纨去行吊称贺,一面又要端整礼物。这几件事刚办了,紧接着又是琮哥儿的喜事,此时贾琮年纪已经不小,刚好有人替赵指挥的姑娘说亲,贾赦对于这些事不甚在意,只叫邢夫人斟酌。邢夫人也不问姑娘的品貌性情,只打听那赵家有钱,便答应了。 过定过礼,一切从简,眼看就到了吉期,贾琏、平儿不在家,李纨、宝钗只得时常到东院去帮助邢夫人料理。那天,诰命官眷也来得不少,只在东院内客厅款待。大家看那新人也还有一些相貌,却因出自武将之家,全不懂得规矩礼教,和贾府妯娌们如何能随得上,只算了过一桩婚嫁大罢了。不几天,又值探春分娩,偏又是双胎,生下一个哥儿,一个姐儿。贾府是外婆家,洗三那天,便须致送首饰衣服,摇篮玩具,每样都得双份。那天王夫人、李纨、宝钗等,都到周府去了一日。 可喜探春产后平安,一双孩子也都结实。过两天大家刚歇过乏来,宝钗仍按日往议事厅去,清理积压事件。正忙着,又赶上先朝皇太妃的大丧,择期奉安园寝。王夫人、尤氏、李纨、梅氏俱应赴陵上恭送。因梅氏怀妊,月份大了,李纨要在家照料,便将梅氏报了生产,李纨报了病假。宝钗督率丫鬟及家人媳妇们,替王夫人检点行装,一面还要预备车辆,租赁下处,又忙乱了好几天。直至王夫人等起身之后,家务稍闲,这才想起打发人去看袭人。 上次是打发焙茗去的,如今因袭人孀居不便,只可差个老婆子去。还是莺儿说起那老叶妈,一向在怡红院管理花树,和袭人是熟识的,只有打发她去最妥。宝钗当下便把老叶妈叫来,吩咐了许多话,又捡出一色银子,共是一百两,说明内中一半是王夫人赏的,一半是宝钗私下凑的,统交老叶妈带去。又传工夫人的话,叫袭人空的时候来府里一趟,太太要见见她。 老叶妈都记下了,到二门上唤了一辆小车,问明袭人住处在驴市街,便坐车一直前往。到了那里,乃是一个小板门的杂院,一进门便问蒋奶奶,遇着一个老婆子耳朵聋的说道:“这里哪有什么奶奶呢?”又问到一个十一、二岁的小姑娘,指着酸枣树底下一间灰棚说道:“住这屋的就姓蒋。”老叶妈在房门外叫了一声,只见袭人穿着带补丁的蓝布褂,青布裤子,脸上黄黄的,不施脂粉慢慢地走了出来。老叶妈道:“姑娘还认得我么?”袭人道:“不是叶大娘么?怎么会不认识,请屋里坐吧。” 老叶妈随着她走时屋内,见土炕上只铺着一领破席,叠着一床破棉被,想是半铺半盖的。袭人让老叶妈在炕头上坐下,道:“叶大娘难得你还来瞧瞧我,我真没脸再见府里的人了。”老叶妈道:“姑娘说哪里的话,什么人没个灾难。你年轻轻的,别尽往窄里想,往后的日子还宽着呢。” 袭人将要说话,眼泪先滚了下来,咽着说道:“我这苦命的,哪里还有日子过呢?我从府里出来的时候,原拼着一死的,偏生鬼蒙了头,该死不死,混了这些日子。不知道前世里造的什么孽,该姓蒋的什么债,把我拖下了苦海。苦也罢了,连他也活不长,丢下我孤孤零零的,可怎么活着哪?要说死呢,为什么那时候不死,如今就死了算个什么?要勉强活着罢,靠什么过日子,还有什么脸跟人家告苦求帮去。”老叶妈道:“俗语说得好,好死不如赖活着,千万别那么想,难道你亲哥哥也不管你么?” 袭人道:“我哥哥前两年就过去了,嫂子他们早就回了南,也好久没得着信。若有我哥哥在着,好歹总有个投奔,哪会到这个地步呢?”老叶妈道:“宝二奶奶打发我来瞧瞧,劝你自己想开点。太太听见蒋老板的事,也很惦记你,若是没有事,到府里去一趟,大家替你想个主意。这一包是一百两银子,有太太赏的五十两,二奶奶又凑了五十两,给你贴补着花吧。”袭人含泪道:“太太和二奶奶的恩典,我感之不尽。我本来不敢领的,现在也说不得了,家里一个大钱也没有,昨儿把那床破褥子对付换了几个钱,今儿算过去了,明儿还不知怎么过呢?” 老叶妈道:“姑娘,你总要想个长久的主意才好,就是太太和二奶奶给的这银子,也吃不了一年半载,吃完了又怎么样?”袭人道:“我也想过,除非是到人家去伺候太太奶奶们,混碗饭吃。可哪找贾府上这样宽厚的人家,若是太太、二奶奶可怜我,收留在府里,当一个粗使的丫头老婆子,我情愿尽心服侍她老人家,也算报答了这番恩典。若是用不着我,也是我的命,只好来生变牛变马,再报答太太和二奶奶吧。”老叶妈见她说得凄凉,也不免落泪道:“我回去给你回报了,你听信吧。” 那天回至怡红院,便照着袭人的话回复了宝钗。宝钗道:“袭人那个人,事理很明白,做事也还麻利,我手底下正短这么一个粗使的人。可是她从这里出去的,如今又叫回来,只怕老爷太太未必肯依呢。”正说着,蕙哥儿、权哥儿从家学里回来,老叶妈便自退下。 原来梅氏新生了第二个哥儿,贾政因贾兰正在军机,替他命名贾枢。李纨忙着照料产妇,又怕权哥儿吵闹,谆托宝钗代为照管。宝钗对于权哥儿眠食一切照顾甚周,看待的也和蕙哥儿一样。此时叔侄二人同回至园中,见了宝钗。秋纹忙替他们收起书包,一面预备点心。宝钗问起本日功课?蕙哥儿道:“师父因为《左传》念完了,今儿又上了《诗经》,都是四字一句,又都有韵,比《左传》还有趣昧呢。”宝钗道:“师父讲了没有?” 蕙哥儿道:“师父教了两遍,跟手就讲了。那关关是鸟声,雎鸠是鸟名,就不讲我也懂得。”宝钗又道:“你们对了对子没有?”蕙哥儿道:“我自己对了,权哥儿对不出,还是我替对的呢。”宝钗道:“他比你小,就是对不出,师父也要教给你的,要你替对做什么?”蕙哥儿道:“他许我明儿叫人上东庙去,买一对花鸽子送给我。”宝钗道:“这更不该,今儿他许你花鸽子,你就替他对对子,将来长大了,人家许你点好东西,任什么事你都替人干去,不是贪得败行么?往后切戒不可。”蕙哥儿道:“奶奶说得是,我往后不敢了。” 歇一会儿,又问宝钗道:“那贾雨村是咱们一家么?什么辈分?”宝钗道:“那是你爷爷认的本家,比爷爷小一辈,你怎么问起他来?”蕙哥儿道:“昨天有个贾小村来见爷爷没见着,就到学里去寻师父。师父说他是雨村的儿子,我见小厮们都称呼他兴隆街小大爷,只道也是咱们家里人哪!”宝钗道:“你见了他,也应该称他大哥。”蕙哥儿道:“师父叫我们都见了,那小村大哥自己说懂得相法,看了我们俩,说都是一二品的相,还说我的官星,眼前就要发动,哪会有这种事呢?” 宝钗等他们吃了点心,又看着把当天念的生书都理熟了,从头背了一遍,方叫秋纹、碧痕领他们玩去。莺儿笑道:“从前常见二爷和小兰大爷一块儿上学去,不几年就都中了。将来他们俩也要叔侄同榜呢。宝钗见没事,又趁空往稻香村去看梅氏,和李纨说了一回话。至掌灯方回。 那几天白天料理事务,晚上照管哥儿,连寻湘云、惜春闲谈的工夫都没有了。枢哥儿洗三那天,宝琴、岫烟、李纹、李绮都来了,在稻香村聚了一日。次日,王夫人、尤氏等方从陵上回来。 王夫人见了李纨、宝钗道:“你们这回可受累了。”李纨道:“我只照管产房,家里事全是宝妹妹唱独脚戏,还替我看着权哥儿,真够她累的。”宝钗只有谦逊而已。那贾小村知贾政、贾兰随驾回来,又忙来拜见。他也是学得雨村那一套本事,把贾政祖孙胡乱恭维一阵,贾兰因他本是荫生知县,指引他到部投供,后来也选了陕西一个中缺。他说贾蕙目下官星发动,大家都不相信,说道:“这么点的孩子,哪能就做官呢?”却不料也居然有验。 原来此次陵园工程,贾政是承修大臣,办理妥协,皇上叙劳降旨,赏了太子太保职衔。贾政具本一再坚辞,请收回成命。皇上无可加奖,便另下了一道旨意,赏给他嫡孙贾蕙以六部员外郎用,俟及岁时分部行走。报喜的到荣府吵嚷了一阵,李纨、惜春、湘云诸人听见了,都上去向贾政、王夫人道喜。又向宝钗笑道:“你说那贾小村是信口胡编的,这不是应验了么。” 正在热闹,恰好蕙哥儿下学回来,宝钗道:“这么早就放学了么?”蕙哥儿道:“师父说,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,放你半天假罢。我就家来了。”李纨道:“蕙哥儿,大家等着给你道喜哪。”蕙哥儿笑道:“这算什么,要自己考了来的才算。”大家都道:“这孩子志趣不凡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小孩子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,你爷爷当主事熬了十几年才升到员外郎呢。” 宝钗等众人散了,方将袭人的话回了王夫人。王夫人道:“袭人原也可怜,她那人有粉有细,叫了来总比外来的得用。眼下且慢着,你老爷平时说起,家里用的人只嫌多,说有用的没用的都白养活着,不如把年纪老用不着的打发出去,也省些嚼裹。如今平空地要添人,老爷如何会答应?等有机会再说吧。”此时大观园中困探春不来,李纨、宝钗又各有忙事,比先就冷落了许多。只有湘云清闲无事,不时在园中各处逛逛。 那天从蜂腰桥走过,看见一大棵腊梅,半面斜覆在池上,檀心磬口,芬艳异常。映在初日霞光中,恰成了金黄颜色。心想这一路常走过的,怎么从来没瞧见?她细看那枝干,又象是老木,决不是新移来的。又想从前诗社里只咏过红梅,似这般仙姿佛性,却不曾有人吟赏,可见花儿也象人生的遭遇,有幸有不幸的。因而想起自己飘泊无依,寄居人家园馆,也如同此花一般冷落,不免动了惺惺相惜之意,想要闲吟几句。迟回未就,只望着那棵蜡梅出神。忽听背后有人说道:“大清早起怪冷的,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?” 回头一看,乃是邢岫烟,便说道:“你倒有此雅兴,来这园子里闲逛。”邢岫烟道:“我是来寻我们姑奶奶的,哪有工夫闲逛呢?”湘云道:“我也好几天没见宝姐姐,同你一路去吧。”于是二人同往怡红院,一路走着,还在说话,湘云见岫烟背后一个丫鬟举着溜金架子,上有五色鹦鹉,身子是红的,头颈是蓝白两色,又带绿翅黄尾,华彩具备,不禁连声赞美,问她是哪里得来的。 岫烟道:“说起来可得一大套呢。前天我们二爷从衙门里下来,走过鸟市,见它五色鲜明十分可爱,花四两银子买了来的。到家里给它洗一个澡,它忽然念起诗来,念的是‘侬今葬花人笑痴,他年葬侬知是谁’,好象是林姑娘做的。我们太太说,家里没人服侍它,那宝蟾又好摆弄,别给摆弄坏了,怪可惜了的。叫我给姑奶奶送来,我刚好有事要找姑奶奶,就把它捎带来了。” 湘云道:“这倒有趣,我从前在潇湘馆也见过它,个儿还小,颜色也没这么好,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偷出去的。”岫烟道:“你们身上挂的都会丢掉,别说它了。”湘云道:“身上挂的倒平常,这玩意就有钱往哪里找去?”说话间已进了怡红院。 宝钗正在收拾屋子,匀摆盆花。原来吴新登家的送来两盆砂梅,两盆绿萼梅,俱是多年梅桩,姿态甚古。林之孝家的另送水仙、蜡梅各四盆,丫鬟们掂对合适的地方,摆设好了,尚在整理。湘云掀帘进来,笑道:“这屋里好香,到底屋子暖,花儿开得好。”宝钗道:“这还是才搬了来的,你若喜欢,我挑两盆送给你。”湘云道:“这里还有宝贝呢,你且丢下花来瞧瞧吧。” 宝钗一回身,瞧见了五色鹦鹉,不禁赞道:“好个鹦哥,这颜色多么好看,我好象在哪里见过似的。”邢岫烟道:“它还会念诗呢。”宝钗引逗它一回,那鹦鹉支楞着翅膀,就念起那两句葬花诗,又学那长叹的声音,宛然活象黛玉。宝钗恍然道:“原来就是颦儿那一个,怪不得这么眼熟。你们从哪里弄回来的?”邢岫烟道:“这是蝌二爷在鸟市上买来的,起先不知它会念诗,一洗澡,它高了兴,就念起来了,妈妈叫给你送来,也好解解闷儿。” 宝钗道:“我不大稀罕这些,倒要替颦儿好生养着它。若是颦儿知道了,一定要回来瞧瞧它呢。”邢岫烟道:“我来寻姐姐,还有点小事。就是张德辉的内侄女,那天晚上到大栅栏去买东西,碰见了一帮打太平鼓的,她不该站在那里瞧热闹,等这帮人过去,连她也没影子了。有人说打太平鼓的穿着大羊皮袍子,专为的裹挟妇女。五城的地面都和他们串通的,就告了也不肯管。张德辉求你托托三姑爷,叫番役们上紧办一办,把女孩子救回来要紧。”宝钗道:“明儿是三妹妹满月,我见了她,和她切实说说,只要她答应了,必定有点办法,比托三姑爷还得力呢。” 碧痕、莺儿端了几碗腊八粥进来,说道:“这是供佛的腊八粥,奶奶、姑奶奶尝尝,应个景儿。”湘云道:“今儿敢则腊八了,京城里的话,腊七腊八,冻死寒鸦。今年怎么这么暧,连毛大衣还穿不住。”宝钗道:“今年还是十月里下了一场小雪,一直没见过雪呢。”湘云见那粥色如桃花,乃是糯米和红莲香稻米熬成,中有枣、栗、白果、桂圆、花生、松仁等品,同宝钗随意吃些,邢岫烟不喜吃甜的,只略尝两口,便命撤去。宝钗问湘云道:“明天三妹妹那里你去不去?” 湘云道:“我最怕应酬的,有两件粗活计,你替我带了去,还带话给三妹妹,盼望她抽空回来,多住几天。我等着她起腊梅社呢。”宝钗道:“蜡梅倒是个好题目,你怎么想起来的?”湘云笑道:“蜂腰桥那边有一棵很大的蜡梅,你没瞧见么?在南边差不多家家有的,不算稀罕。京城里只怕除掉西城宏济寺那棵,就要数到它了。”宝钗笑道:“我们枉做了这园子的主人,就少知道有这棵蜡梅,真是笑话。”湘云便要拉宝钗同去玩赏,偏值王夫人打发绣凤来寻宝钗,只得各自散了。 次日,邢、王二夫人和尤氏、李纨、宝钗约齐了,同往周府。探春接了进去,即在上房坐谈。王夫人见探春体貌更丰,自是欣慰。尤氏道:“三妹妹这回月子里,真养得好,比先胖了好些。”宝钗道:“吃什么补品,都在其次,头一件这一个月由着她静养。三妹夫舍不得叫她操心。怎能够不胖呢?”说得大家都笑了。 那一对哥儿、姐儿,穿着红袄绿裤,额上点了红梅花,都象泥娃娃似的,睁着小眼看人,也不大哭。奶妈抱着他,嘴里唤着婆婆舅母,就算都见了。一时探春让大家坐席,也有女先儿说书和各种杂耍。 有一个说相声的,叫做金定泉,在京城里颇负盛名。那天演的五营大阅,先是营中未起,只听得兵卒鼾声及风吹大旗之声,渐有一兵转侧咳嗽声,两兵说话声,数兵问讯声,又听吹号声,传令声,一片马步行路声,便似到了校场,那时声更多了,各人有各人的声,各队有各队的声,一时传呼提督到了,众声俱止;又是鼓乐声,马蹄声,迎候回话声,号令传呼声;少时下令开操,呜呜地是鸣角,咚咚的是战鼓,嗖嗖的是飞箭,隆隆的是火器,还搀着指挥步伐之声。少时操毕,提督因生了哥儿,赏给各营酒肉,又有多人欢呼轰饮,闲杂谈话,无非称颂提督和提督夫人的恩德。 正说得热闹,忽然响板一动,寂然无声,揭开幕来,只一个人一张桌子。紧接着又是八角鼓,一个十五、六岁的女孩子出来,手拿敲板,一面打鼓,演说那部雪夜游龙,是宋太祖亲访赵普的故事。 说到赵普和他夫人见驾,太祖夸赞夫人内助之功,差不多连那半部《论语》也是夫人教他念的。尤氏笑道:“今儿这些杂耍,准有人在里头调度,不然怎能如此得体。”探春只是笑,宝钗抓个空,把张德辉内侄女被掳之事,仔细都告与探春。探春道:“京师重地,痞棍如此横行,这还有王法么?交给我就是了。” 宝钗又将湘云的活计,代为面交,还说起湘云盼望她回去住住,大家起社。探春也答应了,又向李纨问枢哥儿见时满月,李纨说是本月十九。探春道:“我就在那两天回去道喜吧。”坐到席散,李纨、宝钗随着王夫人回来,也很乏了。 次日宝钗刚起来,尚在梳洗,湘云便来了,说了一回话,又拿出做的蜡梅诗,给宝钗看,原来她前晚回去,便在灯下做的。宝钗看是: 破蜡烘春见此花,砑光密缀擅风华。
试参世味轻金鼎,别点禅香拓画杈。
绛蒂半融寒又勒,檀心四照月初科。
窃黄啼入罗浮梦,身在天涯客子家。 宝钗看一句赞美一句,说道:“有这好诗,真该起蜡梅社了。”湘云道:“等三姐姐回来,又得好几天,知道她做不做呢?你就先和了吧。”宝钗道:“我可说不定,只要抽出工夫来就和你的。”湘云道:“那花儿都开到六七成了,咱们先去看看,也好引你的诗兴。”等宝钗换了衣服,便同到蜂腰桥畔,先在花下赏了一回,果然檀面素心,开到一半,那一大枝覆在水面上,照着池水都是一片黄澄澄的,非常好看。 二人同在亭子上小坐,宝钗猛然想起,笑道:“我记性真坏,一半也被那那些俗事搅糊涂了。这还是我和颦儿亲手栽的呢。那年我到潇相馆,瞧见盆里开残的蜡梅,劝她试栽在地上,看看可栽得活,颦儿扛着锄,紫鹃捧着花,我们几个人来的。这几年没理会它,想不到长得如此。许是颦儿成了仙,这花儿也沾了她的仙了。”湘云笑道:“我正纳闷这里哪来的蜡梅呢?其实这花在北方也不难种,只要避着北风,这里刚好有亭子挡着,所以就种活了。”又坐了一会儿,宝钗至王夫人处转了一转,便至议事厅上。眼前年关已近,自有许多琐务。 晚上回至怡红院,想到这棵蜡梅,初栽时不过一尺多高,只因栽的得地,不到十年,居然成树。其间还经过一番废兴衷盛,心中不无感慨,因此也和了湘云一首。剪了灯,取过花笺,就灯下写了。那诗是: 禅天幻影换仙葩,手种檀枝阅岁华。
散锦泪销珠琐碎,嗽金巢近玉丫叉。
影回苑日曾倾世,香到京尘倘恋家。
补入喜神图更好,琉璃屏底堕钗斜。 写完了,套入锦封,便叫碧痕给湘云送去。那两天想找湘云谈谈,总没得空。到十八那天,探春才带着哥儿来了,先见了贾政、王夫人。王夫人怕园子里太冷,留哥儿姐儿在上房,探春自带了侍书,来寻宝钗,还带给蕙哥儿许多玩意。宝钗道了谢,笑道:“姑妈真疼他,他可不大玩这些了。”探春笑道:“哥儿也赏了官了,学着做了大人也好。”宝钗道:“我求你那件事办了没有?” 探春叹道:“天下事都是想不到的,你道是什么人领头,敢则还是个大员子弟,现任京官呢。这人姓黎,他祖父也是军机尚书,偏他自小就不务正,结交一帮无赖做他的打手。见谁家有大姑娘、小媳妇,就打主意抢了去,不知谁又替他想出这个巧招儿,借着打太平鼓为名,聚了好几十人,每人一件大羊皮袍子,到街上碰见单身妇女,就裹在皮袍子里带了去,越喊救命,好几十面鼓打得越向,还夹着狂喊怪叫,谁也听不出来。我叫你妹夫查出他的窠子,把许多妇女救出来,都送回家去了。那些坏蛋一个也没跑掉,都交了刑部。昨天菜市里砍的那几个,就是这案里的头目。” 宝钗道:“你办了这件事,不但那张德辉感激你,还救了不少的人,将来要多生个双生哥儿呢。”探春道:“这案子跟咱们家也有点关系,那小头目里头,还有赵大、周二,都是那年设计抢咱们家的。听说周二是周瑞的儿子,那年抢了东西逃到山东去几年,新近溜回来,投在那一帮,图他们包庇,被番役一起拿住,刑部问官并案讯问,从重处决,昨儿也送在市口了。这不是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么。”宝钗道:“他们抢去的东西呢?”探春道:“这也好几年了,他们早已分掉,变了钱,送到五脏庙里,还能留到如今么?” 又叹道:“刚才回了老爷,老爷还替他们可怜,说好好一个人,为什么要走到这条路去。又说道,那姓黎的祖父,还是个理学名臣,不知造了什么暗孽,会有这种报应。老爷是一片忠厚的心,据我看假理学最靠不住。那些理学先生什么笑话没有,还有偷老妈丫头的呢。”宝钗又说起同湘云做的蜡梅诗,探春急于要看,便同宝钗往拢翠庵去寻湘云。 湘云见了探春,笑道:“好容易才把你请了来,哥儿姐和都带来了么?”探春道:“都在太太上房里呢,你巴望着请了我来,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,都拿出来罢。”湘云笑道:“好吃的是没有,只是这园子里变出来一棵大蜡梅,还开着等你呢。”探春诧异道:“这里哪有大蜡梅,我从来没见过。”湘云笑道:“还是仙人亲手种的。”说得探春更为纳闷。宝钗说出那年同黛玉试种,如今居然成树。 探春方才恍然,笑道:“怪不得你们要做腊梅诗呢。”便向湘云要那诗看,湘云从抽屉中取出两张花笺,递与探春。探春接过,从头看了一遍,说道:“这题目倒新鲜,诗也做得好。可是你们各说各的话,叫我们怎和呢?”宝钗道:“你也说你的话就得了。若专说蜡梅,那有多少可说的。”湘云道:“我、那天走过蜂腰桥,见那蜡梅开得好,就想要起社的。等你久不来,只可自己先做了。如今还起社不起呢?”探春道:“眼前就到年底下了,不但琴妹妹、李家姐妹未必能来,就是邢妹妹住得这么近,也怕家里有事走不开,就剩我们三两个闲人,自己唱和吧。” 惜春从那屋过来,接着说道:“三姐姐还要算闲人么?你就要闲,天也不容你闲的。”探春道:“闲不闲哪有准,我此刻把事放下,心里什么事没有,就算是闲人。你们念佛的,心心念念只想成佛,那心里也未必闲得了。”惜春道:“我就不想成佛。”大家闲谈一回,探春又道:“四妹妹,咱们好久没下棋了,摆一盘吧。”入画听了,忙将盘棋奁拿过来。 惜春下白子,探春下黑子,宝钗、湘云观局,只听得落子之声。下了一会儿,黑棋的一角被白棋吃着,只要打个劫,将中间一片通过去,那一角便可救活,却短着一气,探春拈子未下,正在凝思,宝钗道:“你得防她倒脱靴,若吃上那一片,可丢的更大了。”探春省悟,不禁嗳哟一声,忽听翠缕回道:“薛二奶奶来了。” 不知邢岫烟来此何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四十四回 宴梅屏重展大观园 寿椒掖试演千秋舞 话说探春在拢翠庵和惜春下棋,宝钗、湘云观局。忽听丫鬟回道:“薛二奶奶来了。”忙叫请进。原来邢岫烟因探春救了张德辉的内侄女儿,听说她回来,特来道谢的,不免说些感激的话,探春手拈棋子笑道:“这是我们应办的事,有什么可感激的。我若早知道,早就办了。可惜办迟了几天,倒叫那位姑娘担惊受辱。”湘云又拉岫烟看那蜡梅诗,约她同做。岫烟看了,也着实称赞一番。 又说道:“有你们珠玉在前,我哪敢下笔呢。”湘云道:“都是自己人,你这客气话收起来吧。明儿是枢哥儿满月,大家都有事,后天在我这里做个午局,你做好了带来交卷。若是明儿见了琴妹妹和李家两位,咱们再邀上她们,就热闹了。”岫烟听了也甚高兴,答应必来。又和宝钗说些闲话,因家中有事,便先回去。探春、惜春那一局下完,天已傍晚,算起来黑棋输了四五子。大家又陪探春至上房,坐了一会儿方散。 次日枢哥儿满月,因是第二个哥儿,并无甚兴动。李纹、李绮都没来,只各送了一份礼。倒是薛宝琴来了,湘云把做的蜡梅诗给她看,又补约她在拢翠庵小聚。晚上湘云打发人将柳嫂子叫来,商定食品,都是素食居多,有些素菜荤做。一早起来,又和翠缕、入画将房子收拾布置一番,便去寻探春。 正值李纨、宝钗也在那里,逗着哥儿姐儿顽笑。探春检那漱玉集中夹的一张草稿,和湘云商量,改了几个字,重新誉过,便要同去看蜡梅。李纨也没看过,于是四人一同入园。将近蜂腰桥畔,已闻着一种幽香。那花儿似点酥融蜡,开得十分透足。宝钗道:“我只几天没来,差不多要开乏了。”李纨道:“百花里头,我最喜欢的就是蜡梅、水仙。那年在稻香村也种了一棵素心蜡梅,可惜没有种活。”探春道:“我在南边,见人家院子里都有一两棵山茶、蜡梅,到了这里,就这么贵重,真是物离乡贵。”湘云道:“不但北方蜡梅难得,这棵是颦儿亲手种的,更难得呢。咱们要好生培养它才是。” 宝钗见大家站得久了,便道:“咱们到亭子上歇歇吧。”探春道:“这里究竟冷,还是到云妹妹那里,大家说话去吧。”说着便同往拢翠庵而来。走到院子里,见那几株红梅,多半开残了,只两棵新开的,还红得鲜艳。又在花下看了一回,方一同进屋。惜春早课已完,招呼入座。笑道:“你们今儿真是早班。” 宝钗见屋内收拾得非常整洁,炕几上摆了一大盆蜡梅,靠窗花架上摆了一盆砂梅,正是那天从怡红院搬来的。笑道:“云妹妹真会拾饬屋子,这花儿到你们这里,也分外耐久。”湘云道:“你们屋子太热,这梅花是喜冷的,所以对付不好。他们讲究养梅花的,都要搁在冷窖里呢。”李纨道:“琴妹妹、邢妹妹都没来,咱们摆饭还早。四妹妹,你把画的园图拿出来,大家赏赏吧。”惜春道:“我不记得放在哪里了,这还得现找去。”湘云道:“四妹妹,你忘了那年太太和姥姥逛园子要看这图,你预先拿出来,搁在书架顶上,后来天晚了,太太也没得来,只怕这图还在那里呢。”惜春即命入画去取。 等了一会儿,入画抱了一大卷子,外面有油绢裹着。宝钗、湘云二人连忙接过,慢慢揭开油绢,见鹅黄绫子裱就幅头,上有古铜色冷金笺、篆书“大观园图”四字,大家展开细看,乃是一幅工细全图,从园门一带玲珑山石画起,那“省亲别墅”以及“有凤来仪”。”怡红快绿”、“蘅芷清芬”、“杏帝在望”各处座落、楼台、廊榭全依界缘画成。连门窗的式样,门扇的花纹,都描得十分精致。 湘云将图摊在长案上,众人随意指点看去。那一带荷花菱叶是藕香榭、紫菱洲,这山腰里一片梅花是拢翠庵。那山顶苍松翠柏中有一座敞厅,必是凸碧山庄。有的说:“那边芦苇丛里一带竹子桥,紧接着临水茅屋,不是芦雪亭么?却只短了个被蓑戴笠的宝玉。”有的道:“那一片稻田,映带着杏花杨柳,还有些土墙草舍,多半是稻香村。站在那些门外头领着一个小孩子的,不是大嫂子和兰哥儿么?” 正在绕案围观,纷纷评论。探春瞧见红香圃外一个美人,靠在石床上睡着,身上全是芍药花瓣。指给湘云看,笑道:“你瞧这是谁?”湘云不禁发笑,也指着池子旁边几个美人,靠着石栏干在那里垂钓,中间有一个鹅蛋脸的,正钓上一只红鲤鱼,笑向探春道:“你瞧,这个人象你不象?”李纨道:“老太太吩咐要把琴妹妹雪里梅花添上,怎么倒忘了。”探春道:“那不是么?” 大家看那暖香坞旁、太湖石畔,果然有个美人,穿着金翠辉煌的衣服,在那里站着,身后另有一丫鬟,抱着一大瓶红梅花。湘云道:“怎么不把二哥哥也画在上头?”宝钗道:“他们画在一处不大合适吧?”湘云笑道:“那么应该画你们两个举案齐眉的在一块儿才对呢。” 说着又向那边看去,只见山坡里画着两个人,一个金冠华服,兜着满襟的花片,象是宝玉;一个曲眉秀靥的美人,肩上扛着小小的花锄,却象是黛玉。山坡前头一座八角亭子,有个美人在亭子边扑蝴蝶,那脸庞神气宛然就是宝钗。大家都道画得很像。宝钗笑道:“应该把云妹妹、绮妹妹对扑蝴蝶那一段添上,才有趣呢。”众人细数一回,差不多大观园中姐妹们都画全了。 那嘉荫堂拜月一段,连贾母、王夫人也都画上了,只短一个刘姥姥。湘云笑道:“四妹妹画得虽好,草虫上究竟有限,怎么把母蝗虫给漏了?你不知道这图的别名叫做携蝗大嚼图么?”大家听得都笑了。正笑着,丫头们回道:“梅姑奶奶来了。”众人都迎前相见。探春问道:“邢大姐姐呢?怎没有来?”宝琴道:“蝌二嫂子本约我同来的,刚才到了那边,偏赶上姐儿不大舒服,有些寒热,她叫我带信道谢。那蜡梅诗也替她带来了。”宝钗道:“小孩子也许扑了风,不要紧的,别乱吃药。” 湘云请宝琴也看看画,又把探春、宝琴、岫烟的诗都收齐了,先叫侍书去誉,一面催着摆饭。少时入席,上了某,众人都不大吃素的,换了新鲜口味,无不赞美。等吃完了,侍书妙的诗也都抄齐,将湘云、宝钗两首写在前头,底下是: 蜡梅槛梅逸友 孤芳未肯御铅华,独抱冬心向水涯。
檀口半欹融麝炷,蜜脾初满引蜂衙。
来从蜡国原非蜡,梦伴花仙只此花。
染就额黄愁不似,好教玉叶付诗家。 蜡梅蕉下客 压倒新校萼绿华,轻黄点染几枝斜。
盈盈鹊印如争艳,采采蜂房莫怨奢。
檀蕊堆香烘宝月,酥枝照水闪金霞。
扶持不籍东风力,宫样看渠点帽纱。 蜡梅云槎归客 额妆新试胜朝霞,占得春风磬口花。
伴鹤小谐金粉梦,泛鹅初醉雪香家。
轻黄蕊动微寒勒,瘦碧枝模澹月遮。
会许九英天苑见,仙衣重映玉堂麻。 大家仍推李纨评定。李纨细看了,只分别加圈,不肯评断甲乙。说道:“你们都在家里做的,推敲至再,焉得不好。若依我胡评,还得推二薛居上,余者都不相伯仲。”又坐了一会儿,宝琴先要回去。湘云坚留探春、宝钗,谈至日晡方散。此时年事迫近,探春也只住了两天,又回周府去了。 京外各衙门向例是腊月二十日封印,贾政在封印期内部务较闲,除了值日上朝,多在家里,和门客们下下棋,有时在上房里叙家庭之乐。那天宝钗带着贾蕙上去请安,贾政正在炕上坐着,和王夫人说话。见贾蕙进去,便说道:“你学里放了假了,在家里也要温温书,写写字,别尽着玩,把心玩野了。”贾蕙道:“我奶奶给我定的功课,早起温书,午后写字,只晚半天出来走走。” 贾政问道:“你念了这些时的书,在学里还是对对子么?”贾蕙道:“师父叫我学着做破题哪。”贾政道:“我给你出个题目,是‘事君能致其身’,你懂得这句的意思么?”贾蕙道:“这章书师父讲过的了。”贾政道:“我要你有点作意,别净掉那些虚腔。”贾蕙想了一会儿道:“有是有了,爷爷看用得用不得。”说着便要寻笔砚,贾政道:“你口念也是一样。”贾蕙念道:“致身有道,所以事君者尽矣。”贾政拈髭微笑道:“虽不甚警切,也还亏你。你在学里做的是什么题目?” 贾蕙道:“前儿师父出的题目,是‘致知在格物’。”贾政道:“这题目太深了,你做得上来么?做的什么念给我听听。”贾蕙道:“知有由致,即物而寓焉矣。”贾政笑道:“这是你做的么?师父改了没有?”贾蕙道:“我做的头一句,是明致知之要,师父给改了的。”贾政道:“实在是师父改的妥当。你做这个题,得把题中之意先研究透彻了,这句书各家讲的不同,只有朱注即物而穷其理,最为平正的确。这致知是入学的头一步,先要一切事理,都看得明白了,然后正心诚意的工夫,才有个标准。由正心诚意,再做到修齐治平,这是一串儿的学问。那王阳明另创出良知之说,要说是各人心上本有的,按上那个致字,就有些说不通了。”贾蕙连答应几声是。 王夫人、宝钗见他们祖孙二人讲得非常高兴,知道蕙哥儿做的不错,也暗暗欢喜。正说着,玉钏儿回道:“蓉哥儿、兰哥儿上来了。”宝钗便领贾蕙退下。原来皇上因时届岁暮,念及各军机值勤辛劳,各疆臣中也有勋劳夙着的,都赏了御书匾额。贾兰得的是“经纶济美”四字,贾珍得的是“屏翰嘉勋”四字。蓉兰二人从朝中领了下来,便同来回明贾政。贾政自是欢喜。吩咐他们将这两方匾额勾摹下来,做成蓝地金字木匾,悬挂在宗祠之内。贾蓉、贾兰都答应是。 贾蓉又道:“这匾额勾摹雕刻,至少也得半个月工夫。眼下家祠里就要举行春祭,只怕赶不及了。”贾政道:“春祭尽管举行,等匾额制成了,另择一日悬匾告祭,有何不可?”贾蓉答应遵办。贾政又问:“你父亲说是要来陛见,怎么还没有信?”贾蓉道:“我父亲把地方善后办完了,就要请陛见的。先因为筹办水师,一时走不开,刚筹办就绪,又赶上红毛国的贡船,早晚要到,不得不在任上照料。或许带同贡使一起来京,也未可定。” 贾政道:“红毛国的贡船好多年没来了,这回忽然上表进贡,也是主上洪福、国家鼎兴之像。”贾蓉道:“我父亲还有几句话,信上不便说的,叫蓉儿代回老爷。那年两府查抄,大老爷和我父亲同时获咎,如今我父亲过蒙恩遇,位至开府。大老爷仅止开复,至今还没得起用,想起未免内惭,怎么找个门路,求上头赏个差使,替大老爷转转面子才好。” 贾政道:“谁不愿意一家子都轰轰烈烈的?你父亲尚且如此关念,难道我为哥哥倒不肯尽力么?但是事情有个轻重,你父亲从前犯的事本来甚小,那张华的事更冤枉,后来又立了大功,所以起来的这么快。大老爷犯的是私罪,那勾结外官欺压良民,是上头最恨的。我几次探他们的口气,都只有摇头的份儿,可有什么法子。或许你父亲来陛见,和各位王爷说说,碰着瞧罢了。” 一时又对贾兰道:“刚才我试试蕙儿,破题都会做了,儒太爷的教法真不错。”贾兰道:“儒太爷教咱们家子弟,也两三辈了,明年正月是他八旬整寿,该怎么尽点情呢?”贾政道:“若说做生日唱戏,决不合儒太爷的心事。我想你瑞大叔过去了,一直没有立嗣,按支派谁该承继,你和蓉儿商议,早些替他办了。再替他买所住房,置点小产业,咱们也尽了情,他也得了实惠,比什么热闹都强。”贾兰道:“爷爷想得周到。立嗣的事,孙子和蓉大哥就办去,其余的再和宝二婶娘商议吧。”蓉兰二人下去。 贾蓉自回东府,贾兰回至园中,见了李纨,将贾政要替代儒买房置产的话说了。李纨道:“这事不忙在一时,况且置产也得约定个数目。等过了年,我和你二婶娘仔细估计了,再请老爷的示罢。”转眼便到了岁除,贾氏宗支自代字辈以下,都至宗祠行礼。尤氏、贾蓉又按旧例备了家宴,留贾赦、贾政、邢夫人、王夫人等都在东府上房坐了席,方回来受贺。贾蕙此时才七、八岁,也穿着五品冠服,随同祖父、哥哥趋跄中礼,族中无不称叹。这且按下。 却说宝玉同黛玉逛了金焦,回至太虚幻境,仍旧过那逍遥日子。每日无非到贾母处承欢,或与黛玉闺房取乐。外头有柳湘莲、秦钟诸好友,忘形谈笑。房下又有晴、鹃、麝、钏、芳、藕等一群爱姬,或顾曲评花,或拿舟泛月,真是无忧世界,极乐乾坤。却因林如海临别时一番箴诲,宝玉时时警惕,深自检束。在园中暖芳斋,收拾了两间静室,搬了许多道书,放在那里,每日必要静坐一时。有时要吃茶果,只叫紫鹃送去。紫鹃背地里向黛玉道:“我看二爷又象那年要做和尚的神气,别又着了魔了。” 黛玉道:“他是这个脾气,想到哪里,就要做到哪里,别理他。过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了。”紫鹃道:“姑娘说的话他还听,还是劝劝他吧,就不致招了外魔,圈出病来也不好。”黛玉道:“他在哪里呢?”紫鹃道:“此时正在静室打坐,姑娘去看看吧。” 黛玉便扶着紫鹃,一路起到暖芳斋。见斋内瓶几炉香,也收拾得非常洁净。宝玉正坐在木榻上,闭目垂帘。他们进去只象没瞧见似的,墙上还贴着一张素笺,写的是座右铭。黛玉看那铭是: 制心如镜,避欲如螫。
养空而游,宅虚而息。
无劳无摇,道在守一。
入素含元,与天无华。 看完了只是微笑,便向宝玉笑道:“魔来了,还坐什么,快替我起来吧。”宝玉扑哧的一笑,擦擦两只眼睛,站起来道:“你真是我的魔。那年头一回炼丹,就是你来了,我失声一叫,丹炉立时坍倒,害得我又费了好些时工夫。”黛玉道:“你既是专心修道,倒也好,我给你预备下一副铺盖,你白天夜里就在这屋里吧,我们也清静清静。”宝玉道:“我因为姑爹那么说,每天抽点空在这里静静心,哪有这许多说的。” 黛玉道:“静静心呢原是好的,何必要这么刻苦。你是得了道的人,只要时常守定此心,不为外物所夺,便不至堕落。你平时那么放纵,忽然又这么拘束,都未免失之太过,必至憋闷出病来,才算了哪。”宝玉道:“我也是道家之体,哪会闷出病来。你不来,我再坐一会儿,也要出去了。”黛玉指那座右铭道:“你这铭就不通。修道的人只说养心,没听说制心。心养得一如水平,一无尘滓,何须强制。那强制的工夫又靠得住么?”宝玉笑道:“不用说了,你比我见得高,我只听你的就是了。”黛玉道:“老太太那里你也没上去,刚才还问起你,咱们上去转转吧。” 宝玉便同黛玉出园,至贾母处。贾母见了宝玉,笑道:“我听说你又在那里用功,难道司文院的人也要大考么?”宝玉笑道:“我哪是用功,只静坐收收心罢了。”贾母道:“我刚才想起一件事,要找你商量。明年大年初一,就是元妃娘娘的五十整寿,咱们在这里虽说不用照例进奉,也该好好的送份礼。你们大家掂对,又要雅致,又要合用才好。”宝玉正要答言,凤姐在旁接着说道:“娘娘跟着万岁爷,什么没享用过,咱们进奉东西,要在她嘴里落一声好,可不容易。若是自己会做活的,绣成一件东西进上去,不管好不好,也总算尽心了。可惜眼前没那好手。” 迎春道:“晴雯不是会织孔雀毛么?叫她给娘娘织一件氅衣,必定看得过的。”宝玉道:“这倒是一件正经东西。娘娘也用得着,还得配成四色,才象一回事呢。”鸳鸯道:“那绛珠仙草别处没有的,上回匀了两丛,种在蘅香院山石上都活了。若是拣那老根开花的,另匀四盆做寿礼也怪稀罕的。”宝玉道:“好可是好,别伤那老根,还是挑那雏嫩的挪在盆里,也容易活。” 黛玉道:“我也想了两件,不知合适不合适。上回我们去逛蟠桃园,带回来几个桃核,种在园子里,也长成小树,都开花了。挑两棵好的,挪在盆里,不也是一种盆景么?还有老太太给我的白玉天然观音,我也是白搁着,娘娘又信佛,不如拿他也凑上吧。”凤姐道:“这四件都还拿得出去,别的配个盆,配个匣子,都容易。就是那雀金氅不是一天织得成的,咱们把晴雯找了来,商议妥了,早些预备,别耽误了。” 黛玉忙即打发侍女去叫晴雯。一时晴雯来了,宝玉便将大家要烦她织雀金氅,进与元妃大致告诉她。又回她日子近了,可来得及。晴雯道:“日子尽赶得及,只是我好久没织,织出来还不定怎么样,就要织也没有那些雀金,这里还怕没处找呢。”凤姐道:“只要你答应了,那雀金归我办去。”贾母素知晴雯性子傲,便叫她到了跟前,说道:“好丫头,你替我辛苦两天罢。娘娘问起来,我们就说是你做的,少不得娘娘还要提另加货呢。”晴雯道:“老太太吩咐的,我怎么敢不做呢。只怕织坏了,见不得人是真的。”当下说定了。 过一天,凤姐备齐了雀金钱,又开了元妃腰领袖口的尺寸,都交给晴雯。原来凤姐从前在荣国府常时进奉,所以尺寸大小长短心里都有个底子。晴雯推不出去,只可在留春院前厦支了绷机,将那些雀金线先理齐了,便仔细织起。宝玉见她织得有趣,也帮着理理线,拿拿剪刷,一会儿又怕她累着,叫她歇歇。有时磨得晴雯急了,说道:“小祖宗,你干你的去吧!哪里就累坏了我呢?”黛玉也时常来看她,只她织出来的果然金翠鲜明,非常夺目,到底会的不难。 不到半个月工夫,已将一领雀金氅织成。晴雯又将那参差不匀之处,仔细收拾了一遍。贾母、凤姐等见了,无不赞美。宝玉又拣了四个白玉条盆,分种仙草。两个紫瑛方盆,移种那两棵蟠桃,每日用甘露灌溉。仙草花开得更艳。那蟠桃尚在开花,已结了小小的桃子,似碧玉雕成一般。又将白玉天然观音,另换了一水晶匣罩,更见庄严名贵。 这些进奉礼物齐了,贾母和凤姐、黛玉等重过了目,便打发四个侍女送去。元妃见了甚喜,又问知雀金氅是晴雯织的,更为夸赞。当下重赏了侍女,又回赏贾母喇嘛佛一尊,碧玉镶万年朱藤杖一支。宝玉、黛玉俱上宝砚一方,碧玉如意一枝。凤姐、迎春等也各有赏赉。又单赏晴雯金花库锦二疋。到了新年将近,宝玉天天都在梨雪轩和芳官、藕官等演习歌舞。大家问他忙的什么,宝玉只是笑不肯说。 瞬届元妃诞辰,便是新年元旦,赤霞宫中也只金鼎氤氲,珠灯灿烂,花皆含笑,人尽添汝,并不似尘世间热闹。宝玉、黛玉等五更即起,先见贾母,行了贺岁家礼,然后同凤姐、迎春赴元妃宫中祝寿。小太监奏明元妃,另由宫娥引进。宝玉等依国礼拜祝。 元妃传谕免礼,已都拜了下去,忙又命宫娥扶起赐座。凤姐是初次入宫,见那正殿七间,雕梁藻井,行龙抱柱,规模甚为壮丽。中间设了宝座玉几,两旁摆列雉尾宫扇,高罩宫灯。元妃另坐一张镶金嵌玉的圈椅上,和宝玉、黛玉略谈家事。知黛玉新近曾回荣府,又详问贾政、王夫人的起居,以及贾珍、贾兰近来宦绩,宝黛二人一一奏答。元妃笑道:“咱们家的家运也随着国运转的,这几年才舒展过来。”宝玉道:“这都是仰赖娘娘福庇。” 元妃又对凤姐道:“老太太在这里,亏你朝夕承欢,近来精神倒比先更好了。”凤姐道:“老太太向来喜欢热闹,天生是个有福的人。刚才说起娘娘庆寿,还要亲自来呢。”元妃道:“老太太那么高寿,咱们作小辈的哪里当得起。”说着忙叫宫娥们至赤霞宫,传旨挡驾。这里仍旧叙谈。一时说起那件雀金氅来,元妃道:“我只看那晴雯长相不错,还不知她手儿这么巧。”又问那蟠桃是从哪里得来的。黛玉奏明是西王母园里带回的桃核,元妃更觉稀罕。一时宫娥们报道:“贾府老太太来了。” 小太监引轿直至殿前,元妃迎出,令宫娥扶住,不要行礼。又替贾母另安了座,大家也都坐了。元妃道:“刚才听说老太太要来,赶着打发人去拦,也没拦住。这不比在宫里,我们小辈生日,怎好惊动老太太哪。”贾母笑道:“我一半是来祝寿,一半是来瞧热闹。昨儿听宝玉说又排演什么新鲜戏,给娘娘庆寿,我也眼热了,赶着来的。” 元妃笑道:“昨儿宝兄弟来,说起新排了云仙曲和云仙舞,是从月宫里偷了来的,要替我热闹热闹。我说这里地方窄,不如元宵那晚上到小琼华去演,我也家里去瞧瞧。他不肯听我的,倒把老太太也撺掇来了。”凤姐笑道:“宝兄弟在家里还不肯说呢,我们也不知道他葫芦里是什么宝贝,倒被娘娘给揭了盖了。”宝玉听了只是笑。 又坐了一会儿,元妃便命摆宴。宫娥们摆齐了,让贾母和众人都至配殿领宴。宴毕,又领至后殿,就是元妃的寝宫。只见金碧辉煌,帘栊静肃,屏辉翠凤,镜展青鸾。元妃让贾母在炕上坐,贾母见那炕上都是黄龙织锦的枕垫,便只坐在炕旁一张紫檀躺椅上,元妃也旁坐相陪。宝玉、黛玉、迎春、凤姐都在下边一溜椅子上坐着,说了一回闲话。 宫娥们传谕开戏,只听院中戏台一阵锣鼓声起,便有许多女伶彩份出来。先演了一出八庆寿,这出演完,又接演整部的劝善金科。原来是一位内廷供奉,把稗官野史有关劝诫的汇编成剧,剧中情节颇有许多怪怪奇奇的事,还有借着神道设教,点醒世人的。众人听了,各有评论。贾母却甚为叹赏,说道:“戏曲小道原该以劝善为主,才有益于世道人心。好在虽是平正,却不陈腐。”直至整部演完,已在掌灯以后。 又演了一出万年灯,编的是元宵灯景,多少百姓们出来看灯,一直看到皇帝龙楼之下,那灯彩更为繁盛。有些浮光洞、攒星阁,都是用各色花灯扎成的。还有白鹭转花、黄龙吐水种种奇景,皇帝又赐给他们大灯,大众欢跃高呼而退,这出也很够热闹的。贾母看了,更为欢喜。 因见戏场将散,便问道:“什么时候了?”元妃道:“这出下去,就接演云仙舞,老太太看完了再回去吧。”贾母要寻宝玉,却不在座上,不知何时走了出去;便忙问凤姐和黛玉。 欲知二人如何回答,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四十五回 会真园片月引鸾兴 留春院百花园蝶阵 话说贾母在元妃宫中听戏,寻宝玉不知何时走出,问黛玉、凤姐,也只顾听戏,不曾在意。元妃笑道:“宝兄弟必是去调度去了。”一时那出万年灯演完,只见芳官扮嫦娥出来,唱了一段开场的曲词,便说道:“今天是元妃娘娘千秋大庆,王母麻姑和各界群仙都来称祝,咱们来晚了一步,为的是编跳云仙舞,给娘娘上寿。”不免扮演一回,又道:“女孩子们还不上来献寿么?” 说着,便有三十六个侍女,扮作彩衣宫娥,分作三队陆续上来,都向台前下拜,随即舞了一回彩灯。紧接着就演那鹤舞雁舞,十二个侍女演鹤舞的,每人一盏白鹤灯,拳足抖翅,作种种舞态,连人带灯舞成一片云彩。唱的是: 端正是翦银幡珠杓转阳,又恰遇寿筵张。报添筹,仙一队翱翔。只见那金衣舞玉梅边,春宵漏长,更谁知引祥云紫盖天阊。驻凤驾,翠蓬乡,峙鏊山还与龙楼相望。况丹椒,是旧香,梦飞回尚许傍芝旗桂仗,喜今宵风先到台旁。 黛玉道:“这曲词哪是月宫的旧谱,多半是他现编的吧?”元妃道:“倒也亏他编得如此清新流丽。”说着,只见那班鹤舞的或将集而旋翔,或乍散而复聚,或四散翱翔飞沉不定。那十二个侍女演雁舞的,又都拿了雁灯上来,参杂飞舞。有时一字横起似作势摩空,有时舞到半空忽又散飞潜伏,似眠沙黠水,一片歌声随着抑扬高下,唱的是: (扌双)云志,依仙掌,随阳愿,疑天上烟霄远。断羽成行,凭看偏翠海红桑,忽春来锦堂,眼前重见兴庆宫妆。 迎春道:“这段普天乐也编得很有意思。”凤姐笑道:“有什么好!我听着全不懂,倒是唱的嗓音不错。”此时台上鹤雁两队穿插往来,忽而参错成群,忽而分立对阵,似离似合,乍距乍迎。白的是鹤,黑的是雁,起先还分得出来,渐渐搅成一团,只觉黑白迷离,似繁星乱晃。霎时歌声转处,又是十二个演花舞的,每人一朵花灯,按着十二个月的花季,从梅花直到山茶。花影幢幢,灯光闪闪,也穿插在鸿雁两队之间,曼歌缓舞。 大家正看得有趣。忽见宝玉从殿外进来,向元妃道:“娘娘看她们小技还可入赏么?”元妃笑道:“有劳调度。我们只看现成的,未免太便宜了。”凤姐问黛玉道:“那月宫你是到过的,是不是这样舞法?我只觉得太热闹了,嫦娥向来冷静惯了的,未必合她的意吧?”黛玉道:“这舞的大谱还是月宫里抄了来的,可是添了无数的玩意,月宫里哪有这些灯呢?”宝玉道:“今天是祝寿大典,正该热闹一点,况且又排在万年灯之后,若没点灯彩,也未免减色。”贾母笑道:“我的眼睛本就花,叫这些花儿灯儿搅合着,更瞧不清啦。”正说着,那三十六个舞女联翩台舞,舞得轻盈宛转,如一群弱燕,唱的曲词更字字分明,宛如娇莺玉喘。大家听那曲词是: 蜂狂燕莺忙,千影斗春芳,锦灯转处花风扬。向珠帘回顾,霞袂仙仙,依约惊鸿留祥。扶荔宫中,长春殿里,殷勤亲手按霓裳。待踏歌归去,倚琼枝惜取衣香。璧月楼台,瑶云院宇,元辰好夜,珍重勤红觞。蓬壶近,认欢场不是散花场。 大家听着曲子,各自欢赏。又见演花舞的,从袖中散出许多花片,满台上似有无数彩蝶翩翩飞舞。忽然三队舞女蜂腰徐转,前后分行,摆成了两个千秋大字。藕官扮着星眸乌爪的麻姑,另一个旦脚扮了月佩云裳的织女,各唱了两套千秋新曲。这也是宝玉添出来的。元妃传旨赏给芳官、藕官锦缎各二疋,余人分赏荷包银锞。芳官等即在台上谢了。 那晚上贾母等辞了元妃回去,已在子牌时分。众人在贾母处谈了一回,各自归寝。宝玉一路入园去,还同黛玉谈戏。黛玉道:“戏词确是好的,若说那出戏,我总嫌他过于繁密。就是凤姐姐她们也是这样说法。下次若再唱,还该重新编过,疏密相间才好。”宝玉也自折服。他自从听了黛玉劝他养心的话,每日虽还到静室中坐坐,却不象从先那样认真。 新年里头,凤姐撺掇着宝玉、黛玉也请贾母逛了两回园子,究竟天气还冷,贾母又年高疏懒,每次只逛了两三处。或是到迎春房中歇息,或是至留春院歇个中觉,常时还是弄点吃喝,斗斗小牌,较为省心省力。 转眼到了元宵,会真园中各处座落,都挂上纱绢琉璃及戳纱料丝各灯,也安排些银花火树应景节物。贾母因元妃有灯节归宁的话,命宝玉亲去传话,请娘娘回来宴赏。元妃当面答应了,又再三吩咐,一切都按着家常礼节,那些国礼概行豁免。那天元妃坐轿子至赤霞宫,宝玉率同黛玉、迎春、凤姐、尤二姐等只在正殿前迎候。元妃下了轿,扶着抱琴直至工字院上房,见了贾母,要行家礼。贾母连忙拦住,让元妃在炕上坐着,大家陪坐闲谈。 元妃道:“老太太那天坐的工夫还不小,没累着么?”贾母道:“那天有好戏听,倒不显累,第二天我还去逛园子呢。倒是娘娘招呼我们太周到了,一天也没得歇得。”元妃笑道:“我们看戏的人就多坐一会儿,也累不着,只有宝玉兄弟跑出跑进,累得一头是汗。只望大家说个好,你们还偏要批评他,我看着又是可怜,又是可笑。”凤姐笑道:“他的林妹妹先不肯说好,我们再说好也不中用。”宝玉笑道:“那出戏也是太繁密了,因为要凑凑热闹,就没有细想到。”无妃道:“今儿的灯想必又是热闹的了,咱们到哪里看去呢?”黛玉道:“娘娘那天说要到小琼华,今儿就在阁子上摆席,那里还得看。” 于是贾母陪着元妃,坐了藤轿子,众人一路围随,直到含晖水阁。所过门阑、廊厦、偏缀,灯彩已觉十分富丽。贾母让元妃在水阁坐下,歇息一会儿,然后换坐灯船,向小琼华撑去。元妃倚着船窗,见皓月当空,寒光四射,照着湖水都成了一片银潢。遥望两岸灯影幢幢,楼台花柳隐约可辨,笑道:“这灯也就很可观了。若象那回归省的样儿,不但过于奢靡,而且未能免俗。” 贾母道:“那也是皇家的制度,娘娘没见从前南巡的时候,咱们金陵几个大家都接过驾,那银子真象淌水一样的花去,谁敢说‘可惜’二字呢?”凤姐笑道:“我们王家祖上,就接过两回驾,至今还落下两句口号,说是‘东海缺了白玉床,龙王来请金陵王’呢。”元妃笑道:“若说皇家的制度,管的人可太苦了。我从前在宫里住着,天天瞧见的只是红墙黄瓦、黑老鸹子。到了这里,黑老鸹瞧不见了,也只瞧的是红墙黄瓦。依我的本心,只要搬到这园子里,天天看着真山真水,和姐妹们说说笑笑,比干什么都乐。无奈还有些制度管着,不容我多走一步哪。” 说着看看船中,只不见宝玉,便问道:“宝兄弟呢?”黛玉笑道:“他是坐不住的,在船头上帮着他们撑船呢。”凤姐喊道:“宝兄弟,娘娘找你。”宝玉放下篙子,忙进来。元妃道:“宝兄弟,你盖了这个好园子,也该好好的做几首诗,再找人做一篇记,才不枉这番心力。”宝玉道:“在这里的姐妹们没有几个,虽然做过两回诗,也不过一时遣兴之作,若做记可更难了。只有求娘娘赏一篇鸿文,庶几传之千秋,替园林增重。”元妃道:“我向来不大动笔的,哪赶得上林妹妹呢。”黛玉道:“娘娘何必过谦,那年做的省亲颂,大家都推服的,我们哪做得出来。”一路说着话,那船已到了小琼华。临水一带杨柳桃花映着灯光,分外妍丽。鸳鸯搀着贾母,抱琴扶着元妃上了岸。 走进那函万阁,阁中灯影辉煌。正中摆了一席是元妃的座,侧面一席贾母陪坐,众人的席都在阁子外头。大家坐定,黛玉亲自送了茶。芳官、藕官拿牙笏上来,请点戏。元妃点了仙缘,贾母点的是舟会。当时就在阁外一个小小戏台,扮演起来。元妃、贾母和众人一面饮酒,一面听曲。一时芳官那出仙缘唱过了,便接演舟会,却是藕官主角。元妃道:“这两个听说都是梨香院的旧人,我当日没有在意,只记得有个龄官,唱得很好,如今还在咱们家么?”,凤姐道:“当时因为用不着她们,都打发出去,这两个还是宝兄弟找回来的。听说那龄官在外头唱了两年戏,如今嫁给东府里蔷儿了。”元妃道:“蔷儿是珍大哥抚养大了的,为什么不正正经经娶一个,倒要她做正配呢?”凤姐笑道:“娘娘不知道,如今的风气都要娶个女戏子,或是唱曲的,才算是阔。正配不正配他们倒不讲究。” 坐至半席,元妃诗兴忽发,命抱琴取过笔砚来,一挥而就。笑对众人道:“我生平不娴气文雅,聊以记今夕之聚。”宝玉连忙接过来,与大家同看,原来是五律一首。写的是: 元夕会真园宴集即事 名园钟瑞气,嘉序接芳尘。
人拟莲池宴,花留阆苑春。
华灯辉绮席,宝月丽琼津。
咫尺重闱近,何辞驻辇频。 黛玉和宝玉首先赞美,迎春、凤姐等也都随声附和。元妃笑道:“我不过抛砖引玉,林妹妹必有佳作,不负胜游。”黛玉不免谦逊。贾母道:“若是做诗,咱们园子里还有两个诗人,但是外客,不便冒昧邀致。”元妃问是何人,贾母便说出香菱、妙玉。元妃道:“早知道这里还有禅庵,应该先去拈香才是。此时何妨邀她们都来一聚呢?”宝玉忙命侍女们分头请去,自己也自构思和作。 少时,迎春和诗先成,呈与元妃。元妃看是: 恭和元夕会真国宴集即事
迎跸春风近,名园绿水前。
莺花开绮序,灯月会华筵。
略分情尤重,承欢景正妍。
赏心欣此夕,咫尺是云天。 看完了递与黛玉道:“你瞧,二妹妹不大做的,也比先长进多了。”黛玉正看诗,香菱、妙玉已随着侍女进来,同向元妃见礼。 元妃向妙玉道:“妙师诗名心佩已久,未得领教。”妙玉含笑道:“方外畸人焉知风雅,娘娘未免过奖。”香菱和元妃本是初见,黛玉说起她从前学诗之勤,近来进境之速,元妃非常喜欢。又问知是宝钗的嫂子,也略问薛家情况。黛玉将元妃、迎春的诗给她们二人看了,便自去吟哦。这里元妃笑对凤姐道:“我在宫里听说姐妹们在大观园里结社做诗,羡慕的了不得。还有人说起凤妹妹也做诗哪,今儿倒不可不领教领教。”凤姐笑道:“我通共只诌了五个字,那能算诗么?怎么也传到娘娘耳朵里了?” 贾母道:“上回宝丫头、云丫头还来这里做诗呢。若知道娘娘这么高兴,应该把她们也叫了来,那就热闹了。”元妃道:“她们两位来了我简直连影子也不知道,若知道,我也赶着来了。她们总以为我那里还是宫里的样子,轻易不敢去。其实有什么规矩呢?”此时芳官、藕官等唱完了那两出,又上来请点。元妃道:“咱们清谈也好,只拣那文静的吹弹一两套,别搅她们的诗兴。”劳官等下去,便吹弹起灯月圆来。一时妙玉、香菱的诗先成了,元妃看妙玉的诗是: 春张曲宴集,迎节驻金兴。
禊叙情无极,韶妍序及初。
四围金翡翠,千影锦芙蕖。
永志芳游盛,和风接佩琚。 又看香菱的诗是: 别馆笙歌盛,芳游及上元。
堤花低拂佩,帘月近迎樽。
敲钵忙诗事,飘灯记梦痕。
鸾舆归路晚,萧鼓隐千门。 元妃看完了,笑道:“毕竟是诗人之作,与愚姐妹不同。”又指妙玉那一首尤佳,当下便与妙玉、香菱闲谈。忽想起从前之事,笑问道:“那年归省,我还记得到拢翠庵拈香,也见着几位方外,彼时何以未遇妙师?”妙玉道:“我从苏州玄墓辗转至京,得入贾府,那时已在娘娘归省之后。人生一面,皆有定缘,就是此番得侍宫仪,也岂是初料所及。”元妃道:“闻说妙师在京与四妹妹最契,愚姐妹中只她向佛坚笃,妙师看她将来成就如何?”妙玉道:“心即是佛,心外无佛。只要她持念精坚,纵有外魔也不足为害。我是信她必有成就的。”元妃又问香菱常看什么诗,香菱道:“我从前最喜看李义山的集子,近来倒常看杜诗。”元妃道:“玉溪生本来是学社的,这倒是一条正路。” 凤姐此时正陪着贾母闲谈,黛玉却在廊下看灯。远远看那柳堤上一带灯光仿佛是一条火龙似的,倒射水里,成了好些条的金线,不觉就看住了。猛一回头,见宝玉坐在帘前,尚在那里写诗,写了一回,又要涂改,便问道:“你还没作成么?”宝玉道:“我今儿也不知怎么的,做了两句,总不惬意。”黛玉道:“你听见没有,连妙玉、香菱后来的都交了卷,我可顾不得你了。”说着便走进阁中,取笔写出,呈与元妃,那诗是: 恭和元夕会真园宴集原韵 清游淹令序,胜境脱凡尘。
飞临重楼月,移桡一水春。
草香瀛苑路,花开武陵津。
宫漏层霄永,何烦问夜频。 元妃看了题目,笑道:“仓促之间还要步和原韵,到底是名手不同。”又看那诗,更为称赏,道:“要推这首压卷了。”黛玉道:“我正为诗思难涩,借着步韵,倒容易成篇,哪有妙公做得超脱。”说罢,又走到帘前,见宝玉诗已做成,替他斟酌了两个字,宝玉才誉出呈进。迎春笑道:“宝兄弟如此矜持,必有惊人之句。”元妃道:“若在天宫压倒群仙倒还容易,只怕床头捉刀人,不容他不低着呢。”一面看宝玉的诗,是: 始春从宾灯,月入珠帘宽。
歌板喧棠舫,觥筹乱药栏。
一奁函远近,万象占高寒。
何幸宫车驻,星辰隔坐着。 贾母问道:“宝玉做得如何?”元妃道:“这首也不在林妹妹以下,决不象他从前做的。”贾母道:“他近来还时常用功呢。”侍女们送上酥酪,原来黛玉知元妃爱吃,特为预备的。大家也跟着吃些,又看了一回灯,仍旧坐船至含晖水阁,送元妃、贾母换乘藤轿,出园而去。宝黛等直送元妃至正殿外,看小太监们引轿子走远了,方自回园。 此后年节已过,贾母无事,仍同凤姐、迎春、鸳鸯及尤氏姐妹斗牌消遣。却因贾夫人走了,不免时常思念。过了些时,天气渐暖,太虚幻境那些仙女见风光明媚,都挈伴出来游春。宝玉、黛玉和凤姐劝贾母也坐了藤轿,从赤霞宫出去,一路随意闲逛。遇着清溪芳树,风景好处,便将轿歇下玩赏片时。那些仙女们敬重高年,又见贾母和蔼可亲,也陪着说长道短,如同家里人一样。其中有一半认得黛玉的,更显得亲热,也有跟着轿子和黛玉凤姐说说笑笑,一直跟到赤霞宫来的。也有来赤霞宫问候贾母,看望黛玉的。因此人来客去,很不寂寞。 到仲春天气,园中群花更盛,贾母约了众仙女在会真园开个赏花会,到的也有几十个人。有会吹弹的,有会杂技的,也有能书会画的,各奏所长,大家尽情取乐。贾母见过她们,只命黛玉、凤姐、尤二姐等分起款待。黛玉忙不过来,又叫晴雯、麝月、紫鹃、金钏诸人也帮着招呼。那些丫环们都是喜欢热闹的,陪着众仙女采花斗草,又在牡丹院打一回秋千。众仙女中也有胆小的,不敢上去。有些会玩的都是身轻如燕,兜上了秋千,只来回打了几转,便已起到半空。罗袂翩翩,彩带飘扬,舞出各种各色,煞是好看。 金钏儿见了,陡然高兴,一脚也登上秋千。紫鹃忙道:“那可不是玩的,摔了下来比掉井还重呢。”金钏儿撇嘴道:“你说的就那么娇嫩,这玩意我从前也玩过的。”芳官替她送起,耍了十几转,渐起到高处,便觉得有些头晕,只可慢慢的放了下来。晴雯笑道:“你哪里成呢,等我玩玩给你看吧。”说着便轻身直上,自己兜起,渐起渐高,也似飞到半空里似的。 大家仰看,只见她衣袂飘扬的影子,一会儿放下,脸也不红,头发也不乱。众仙女见了,都十分夸赞。哪知道大观园红香圃里也有两架秋千,晴雯原是耍惯了的。那天众仙女在会真园中玩耍,直到傍晚方散。、晴雯、麝月等送走她们也很乏了,都至留春院歇息,大家说些闲话。晴雯忽然想起一件事,和麝月商量道:“二爷二奶奶的生日就在眼前,咱们怎么凑份子热闹热闹?”麝月道:“也想不出什么玩的,还是照那年怡红院的样儿,那天晚上预备些酒果碟子,就在这里玩玩,又没有那查夜的管着,不由着咱们横反么!” 紫鹃道:“二爷和姑娘的生日又不是一天,分开两天做就没意思了。也许到了那天,老太太还要请客呢。依我说,不如借着二月十五大花朝,咱们凑齐一百种鲜花,做个百花庆寿。二爷和姑娘问起,只说是庆赏花朝,你们看好不好?”晴雯道:“那么着,还得把宝二奶奶、史姑娘都请了来才有趣呢。”金钏儿笑道:“闹得太大发了不大合适吧?要请你去请!”晴雯笑道:“当然是我去,还能劳动你小太太么?”大家商量定了。 到了十二那天,果然贾母领头,替黛玉做生日。迎春、凤姐、香菱及尤氏姐妹都在贾母上房凑趣,热闹了一天。晴麝鹃钏诸人,那几天只忙着在园子里各处采花,不拘草本木本,折枝移根,定要凑足了百种。好在太虚幻境气候与人世不同,四季花卉同时齐放,凑起来也还容易。或是盆栽,或是瓶供,或用白玉水晶盘养着。还有用竹根树根做成天然花筒,在墙上挂着的。把留春院几间屋子打扮得红娇紫姹,锦绕香围。那四儿跟着莺儿学的,也会把鲜柳条和各色鲜花编成细巧花蓝。她又想个巧招儿,把四季的花按次序分成十二个月,每月归成一个花篮,都挂在那抱厦上,更是别处没有的。 头一天晚上,晴雯悄悄地去邀了宝钗、湘云,也不给宝黛二人知道。那天一早起来,她们几个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,先至贾母处请安,说道:“今儿是大花朝,我们在留春院凑齐了百花,做群芳会,请老太太和奶奶们到那里玩玩。”贾母听了,甚为高兴。吩咐将薛大奶奶、柳二奶奶也都请上。紫鹃等先去请了凤姐、尤姐,又往前院去请尤三姐,金钏儿、麝月另去请迎春、香菱,都答应准来。凤姐看她们走后,便呈贾母处,见宝玉、黛玉都在那里,笑向黛玉道:“到底你们那里热闹,会想出新鲜法子来玩。我想这百花大会多半是捧你这花王的。” 黛玉笑道:“她们忙了好两天,也没和我商量,听说连吃的也都是花。说着好听,只怕未必中吃呢。”凤姐道:“吃的倒不吃紧,你们可记着给老太太凑牌。”黛玉道:“手儿是尽够了。牌桌还得现预备,她们未必想得到,我得回去瞧瞧去。”说着便先自回园,看着侍女们把牌桌摆好。宝玉紧跟着也回来了,又把那些花重新匀对一番,方见疏密得直,雅俗共赏。布置刚妥,迎春、凤姐、尤二姐、鸳鸯簇拥着贾母的轿子已经来了,宝黛等连忙接进。贾母一进屋子,就闻见一股花香,四下里瞧瞧,笑道:“亏她们那里找这里找的,会凑成这么些花,倒象是花洞子了。”迎春笑道:“宝兄弟小的时候外号就叫绛洞花主,这才名符其实。”黛玉让贾母在上面坐着,亲自递了茶。 凤姐等陪着说些闲话。只听得帘外一阵说笑之声,尤三姐和香菱前边走着,晴雯、金钏儿跟随在后。走到抱厦上,看见那些花篮,香菱道:“是哪位手儿这么巧,连颜色都配好了的,瞧着真可爱。”尤三姐道:“这些花儿在这里不算事,若在别处,除非武则天能叫百花齐放,别人都做不到的呢。”黛玉迎出去道:“屋里坐吧,老太大都来了半天了。”香菱、尤三姐方进屋里相见。细看那屋内布置,也都觉稀罕。晴雯道:“老太太请那边瞧瞧,还有玩意呢。” 贾母同众人过去,只见博古架上全摆着瓶花盆花,按那格子大小宽窄,无不匀称。那些瓷瓶瓷盆又都和花儿的颜色相配,更觉娇艳。凤姐道:“这简直成了一架百花屏了。”贾母笑向香菱道:“你们爱做诗的,这倒是个好题目。”香菱笑道:“我统共只做几首诗,倒把招牌挂了出去,连老太太也当我诗呆子呢。”紫鹃捧着一个大水晶盘,盘中养着各色花朵,请贾母和众人随意拣着戴,贾母拣了一朵大红山茶,鸳鸯替戴在髻上。凤姐自己拣了一枝碧桃,又拣了两朵粉紫西番莲,送给尤氏姐妹。晴雯笑向香菱道:“我来给你打扮吧。”香菱道:“这可免劳,别把我打扮成刘姥姥了。”说着自拣一枝海棠戴上。 正在说笑,芳官将纱囊中收的各色蝴蝶放了出来,绕花飞舞。有落在花枝上的;有飞在他们髻儿上的;也有从花里穿出来又向各人身上绕来绕去的。宝玉笑道:“这才有趣。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收的,我若知道,给她们放在帐子里,早上醒来冷不防就要吓一跳呢。”一时晴雯、紫鹃回道:“饭摆齐了。” 宝玉引贾母和众人至后厦,各席上都是一色漆几漆椅,有梅花式的,有海棠式的,只有贾母的座是一张梅根藤心榻。候大家坐定,斟了自酿的珠兰玫瑰名酒,便催着上菜。众人看那些食品,果然不同。也是用百花烹制的,甜菜中有玉兰花瓣、莲花瓣,是玫瑰桂花糖和糯米粉煎成。荤莱也有桂花、菊花、茉莉花、晚香玉和同汆炒,连到点心都是银横子印出的各色花朵。 凤姐笑道:“你们做花朝做得太切题了,倒叫花儿受了煎炒烹熬种种刑法,我做花神定要不依的。”香菱指着晴雯道:“这不是芙蓉神么,她把各种花儿都摧残了供人家的口腹,倒单把芙蓉豁免了,未免有些私心。”晴雯笑道:“我这芙蓉花也受过多少煎熬的,谁替我出气呢。”少时饭罢,贾母即在黛玉房中歇中觉,众人在园中随意闲逛。 等贾母睡醒起来,便陪着斗牌。凤姐、迎春、尤三姐、香菱各自坐了一家。鸳鸯帮着贾母看看,尤二姐只坐在凤姐身后。贾母支起眼镜,拿着牌,看了半天,笑道:“这窗子上的树影子一晃一晃的,我越瞧不清,他越跟我打搅。”黛玉连忙叫晴雯把那枝海棠花用竹竿子支开,鸳鸯又帮着把牌理一理,这才看明白了。斗了一会儿,迎春连满了两副,凤姐笑道:“今儿吃了她们的,也得还席。谁要是赢了。可不许掖起来,改天再弄点吃喝。”迎春道:“若是老太太赢了呢?” 凤姐笑道:“老太太赢的不少了,柜子里老钱和新钱搁了一大堆,搁不下了也要打架的。匀出点来,吃在肚子里倒免得生事。”贾母笑道:“这猴子信口说些什么,多咱把你赢苦了,恨得这么牙库库?”那天斗到天黑,大家算一算,倒是凤姐赢了。鸳鸯笑道:“这可没得说了,你自己出的主意,咱们说定了哪天还席吧!” 不知凤姐如何回答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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